杏子果丹皮
母亲小院的那棵老杏树,每到盛夏总是挂满了“个头儿”均匀通体金黄的杏子,被稠密的枝叶簇拥着。午后坐在树下纳凉,偶有丁点儿的日光透下来,倒是十分稀罕。
秋风渐起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吃不完也送不出去的黄杏洗过后,放到大铁锅里,让水没过杏儿,水开后小火慢煮,边煮边用勺子搅拌,待杏的核、皮和肉分离后,用自制的纱布漏子过滤后,把杏汁再倒入锅中加糖,糖是母亲自己用白糖炒出的黄糖浆。用小火继续熬,看见锅中的汁慢慢冒起了泡泡,母亲利落地把果汁趁热均匀抹在十几张铁皮上面。晾干后,薄薄的杏子果丹皮就成功了。
母亲做果丹皮前炒糖的时候,总是说:“做果丹皮最好用黄糖,黄糖必须是浙江义乌生产的“义乌青”才最正宗。”有一次我妹妹一家去杭州旅游,顺道去了趟义乌,买回来母亲所说的“义乌青”,母亲把这种黄糖放到果汁中熬,满锅满家的蜂蜜味,做出的果丹皮放在嘴里腻腻的甜,没有了原有的酸甜味道,母亲抱怨妹妹买了假货。
我和妹妹小时候,总是不等母亲切成条卷成卷,胡乱撕下一片果丹皮,用拇指和食指高高捏起,送进等在下面早已张大的嘴巴里。在杏子果丹皮无限酸甜的刺激下,不用怎么嚼,口水就将果丹皮全部融化了,每个味蕾以及五脏六腑、血脉筋骨全部受到这种刺激,每个毛孔立即变得舒张通畅。
每年熬杏汁的香味,总能召集来好多左邻右舍的小孩,每个孩子都把手举得高高地,仰脖张嘴,热闹极了。母亲看着大家的“吃相”,静静地眯着眼笑着。
不知不觉,在吃着杏子果丹皮的酸酸甜甜里,日子就这样一页页翻过,我们翻着翻着就长大了,母亲的根根青丝被翻成了白发。
随着网购的无所不能,我媳妇多次帮母亲买回各式各样的黄糖,有了黄糖,老人做果丹皮更是得心应手。每年秋凉的时候,我和妹妹两家的孩子依旧让母亲家热闹不已。那棵老杏树也像是支持母亲一样,每年杏子结得越来越多。
其实,大家怕母亲操心,这些年各种各样的果丹皮也没少买。但总是你买你的,我做我的,两不相干,母亲也从未评价过买来果丹皮的味道。她亲手做出的果丹皮也是谁想吃谁吃,不强求。逐渐地,大家不再提甜腻腻的商场果丹皮了。
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总能理解不能陪伴在母亲身边那些人们的情感,每位母亲做的饭菜或是小吃,亦或是物件,总有一两样是让儿女们终身难忘的,其实并不是如何的好吃,怎样的精美,而是“相亲唯梦里,鸡叫泪始干”的那段思念。
后来,我们一家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读书。隔段时间,我总是催促儿子给奶奶打个电话,儿子总是千篇一律地询问奶奶:老杏树还在不在了。还没等我竖起耳朵听到母亲的声音,电话已经被埋头学习的儿子挂断了。察觉到我在一旁偷听,儿子用他奶奶的口气说:“杏树的寿命比人的还要长着哩1
当不能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感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理解这种情感,思念中不只有小吃和物件。
每次放暑假,带着孩子回家看奶奶,总能吃到母亲做的杏子果丹皮,一个个卷成规矩的小卷儿。已经上高中的儿子,还总是要把它展开,重复我们小时候和他自己小时候的“吃相”,母亲向后拢一下耳边的白发,踮着脚,把手搭在她孙子的肩上,眯着眼笑着。在儿子的感染下,我也拿起一小卷果丹皮送到嘴里,浑身上下的毛孔仍旧特别畅快,但不知道怎么,总觉得酸酸的,“人事半消磨”的味道越来越浓。
就在每次要从母亲家返程出来的瞬间,总会有一大袋杏子果丹皮塞在儿子怀里,干瘦的双手紧压在袋子上面,生怕那个鼓鼓的袋子被退回来。看着我们越走越远,孤独的母亲就像孙大圣施了分身法,整个身体僵僵地站在原地。
平时忙于学习的儿子,偶尔也有模有样地品评一下家里饭菜的口味,总是不屑地说:“这个、那个,都没有奶奶做的好吃,今年放假我还要回去看奶奶,吃杏子果丹皮。”我想,独自在家乡生活的母亲一定感应得到,感应到我们高高举起杏子果丹皮的那些“吃相”,她一定会拢一下白发眯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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