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枣记

我读的书有点杂，“杂”和“博”之间，差的大概是一个“精”字。想要做到“精”字，单靠积累、联想、感悟是远远不够的，若没有指正、点化，难得其中“脑白金”。不过，作为谐心增趣的事，不到精的程度有什么要紧，横躺竖卧，若即若离，随心所欲，我以为“通”了即可，“通”和“精”有个共同点，就是建立阅读之间的相互关系。

1923年，胡适先生向北京大学请假，要求暂停教学，到杭州休养一年。这年，他除了在西湖附近一处幽僻的居所会见不多的旧友之外，还去了周边几所大学讲课。清华大学的学生听说胡适先生并未完全休憩，就恳请他开一份书单，供留洋之前打好国学文化底子阅读。于是，胡适开列了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其中含“工具之部”“思想史之部”“文学史之部”，既包括中国哲学、佛学、二十二子、各代诗词集、文论，也包括《三侠五义》《九命奇冤》这样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武侠小说。徐志摩后来看到这份书单后感叹：“惭愧！十本书里有九本是我不认识它的……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书目用功，那就好比要我生吞铁弹了。”

人们通常理解读书所为不外乎两条，一是精研专业，二是谐心增趣。精研专业的人，如果将胡适主张的“精”“博”两大要素作为一条治学之法恪守，很可能养成严谨的学者；那些为了谐心增趣的人，读书的规则、方式便多种多样了，比如“什么时候读书，用多长时间读书，读什么书”的问题，各安所好，见仁见智。

我读书的时间不确定，大概是“想读就读，有空就读”。想想日常，除了工作、吃饭、睡觉，时间就像刀工拙劣的厨子切的土豆丝，粗细不均，但别想挑出整块的。在那些七零八落的时间里，与其选择那些令人恼火的时间消费方式，何不选择一个有趣的对象消费时间呢？

我读书比较快，乐于一鼓作气，不喜咬文嚼字，深感滋味和智慧不是磨出来的。如若给我一份书单，我大概是不怕的，如若给一份填空题的考卷，我恐怕是不及格了。

我读的书有点杂，“杂”和“博”之间，差的大概是一个“精”字。想要做到“精”字，单靠积累、联想、感悟是远远不够的，若没有指正、点化，难得其中“脑白金”。不过，作为谐心增趣的事，不到精的程度有什么要紧，横躺竖卧，若即若离，随心所欲，我以为“通”了即可，“通”和“精”有个共同点，就是建立阅读之间的相互关系。

“通”的意思是连通，点到点的连接或者多点的连接。“通”是地下的鼠洞，是墙角的蛛网，是平面也是多维，是从此刻此处延伸到任何时间和地点的路径。

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讲的是宋仁宗年间的事。短短一集电视剧里，除了能听到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晏殊等文学群星之名，还能看到王曾、吕夷简、韩琦等不甚为人知的官政名仕。就由这一点向外延伸吧，扯一小张网，古今中外，四通八达。

仁宗治世40余年，人们以为的太平盛世，其实危机四伏。国家财政赤字，军饷拖欠，内忧外患。此外，宋真宗在位时，官僚机构庞大如牛，再加上边境外族势力迅速成长，仁宗压力山大。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文人官僚范仲淹、韩琦因在和西北边境少数民族党项的外交谈判中取得胜利，被调回中央。少壮派开始了一次从官界入手，打破因循守旧风气的清新改革。范仲淹意气风发，已经摆脱《渔家傲·秋思》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伤感。第二年，他拜访老朋友——那位《宋史》里记载因“费公钱十六万贯”而说不出具体明细账被贬岳阳的滕子京。《岳阳楼记》开篇两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正是彼时心情的写照。据日本讲谈社的《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载，600年后，发起编纂《大日本史》的那位学者德川光国遵循他老师——明末清初著名学者、留寓日本的思想家朱舜水的建议，将自己的庭院取名“后乐园”，其义便源于“后天下之乐而乐”。250年后，鲁迅赴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留学，路过两站印象颇深，除了日暮里还有水户。在《藤野先生》中，他提到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客死的地方”，西山庄的入口处，就是朱舜水的墓碑。

再说回宋朝，仁宗驾崩同年，返乡为母服丧的王安石在神宗继位后重归中央，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开始新法改革。苏轼和他的伯乐欧阳修一致反对，苏轼因此被排挤出京，从此在杭州、密州、徐州、黄州、惠州、儋州、常州等地辗转，从事地方工作，直至终老。这些地方似乎更适合苏轼，除了写就诸多名作外，他还能烹善酿，于黄州酿“蜜酒”，于惠州酿“桂酒”“松酒”“真一酒”，于儋州酿“天门冬酒”，一篇《酒经》“酿久者酒醇而丰，速者反是，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以精到的个人酿酒工艺与《北山酒经》这样的官方酒业指南相匹敌，足见《东京梦华录》中“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的繁盛酒文化。

抑或可以换一张网，再聊到尽兴。于我来说，读书的趣味正是在此——自由并贯通。我忽然又想到了莫比乌斯环，如它的延长与无边，我驳杂多点的连接，带来了倍增与新解。

不过，无论如何，“博”与“精”的铁弹我是很难生吞了，那就时不时地吞一口枣，吃到高兴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