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这一年多以来，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来，强烈地渴望着走一走。我好像说过，我并不同意把自己的行走与世俗的旅游扯在一起。因为，习惯上，一说到旅游，人们总会想到名山大川、名胜古迹，以为这个世界可看的就是这些。事实也正是如此：名气愈大的地儿，人去的愈多。这两年，国人有钱了，又一窝蜂地往国外跑。有钱了，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玩一玩，开开眼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自己总不屑于那样一些热闹的所在，几近于逆反的是，那些被跑得最火的线路，愈是令我厌恶。骨子里，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着那些偏僻、贫穷、人迹罕至的地方。

端的，我喜欢行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贾平凹在一篇文章里说，他想以行走来养养神，或者是来换换脑子，或者是来接接地气。此话很令我激赏。我大致仍可借用此语来回答朋友们的疑问，但究竟地还不完全。也就是说，我的行走并不完全是来养养神、来换换脑子、来接接地气。每当我累了、烦了的时候，我总喜欢往乡村跑，只是每次都一个人在某一个乡村的外围枯坐或从村子里串过，——而已！这一次，我用了三天的时间跑乡村，跑许多农户家庭，与他们聊天，感受我离开故乡三十年之后的乡村的另一番景像。

一

三天下来，委实感到倦怠，其程度大抵如同醉汉，倒头就能睡着。而按说我不该这么累。我跑的地方是我所在城市管辖的三个县，带着司机，每天只跑一个县。基本上上午出发，晚上吃完晚饭赶回来。每天在县上的时间大约有十三个小时。

第一天我们去了沭阳。这个县据说是中国人口第一大县，将近180万。15年前，这个县的贫穷、落后，就像它的人口一样名气很大。而今，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其变化之大了。我对当地的朋友说，我想看一个最穷的乡镇。他面露难色地说：最穷？我笑了笑，说：相对而言，落后一些吧！他说，那可能只有一个峁圩乡了。

从县城到峁圩乡，除了一段正在修的路段较差影响我们的车速外，基本上看不到泥土路和沙石路面了。从县城通往乡镇、从乡镇通往村庄的道路，要么是水泥路，要么是沥青路，农民外出再不受那泥泞之苦了。

车到峁圩时，正逢集日，路面被行人和车辆所拥堵。我说，我们下车吧，让司机一个人慢慢地把车开到集市那头等我们。陪同我们的是乡里的一个小领导。他说，你注意看看，这集市上买的和卖的人。我就抬眼四看。他说，你看到什么了？我说，不就是人嘛！他说，没错！肯定是人，只是净是老人和妇女。我们三人都乐了，说，真没想到呢！集市很长但并不宽，我还发现买的没卖的多。这位小领导说，这些卖的还多为外地人呢！有县城的，有外乡的。我说，县城的也往乡下跑？他说，都是在城里卖不出的东西，拿到乡下来三文不值二文，就卖了。我说，乡村的集市还挺火的嘛！他说，假象。有人转悠没人买，贵的好的卖不动，便宜的差的又没人要。现在的老百姓都知道县城的东西比较货真价实，即便不是红白喜事，也愿意去县城买东西了。

边说边走就出了集市，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高音喇叭声；司机正在那儿看热闹，还和一个售货的妇女说着什么。司机看见我们赶紧跑过来，笑呵呵地说：“这家卖羊毛衫的特有意思，在我们市里开的店，经常把货物拿到夜市上用高音喇叭喊：‘本公司即将回上海，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没想到他还跑到这么偏远的乡下来了。老板娘我熟悉的，他看见我自己都笑了１我说，也该换换内容了，比如说把三天改为一天不更好吗？陪同我们的小领导说，这个人可有趣了，每月来一次。有回我问他：“你不是说你们要回上海了吗？这都三个月了，怎么还没走呢？”那老板说，东西没卖完走不了哩！

集市外面就是广袤的田野，大片的水稻像一片片绿海，通往村庄的是小路，不宽，在水稻田间蜿蜒着。司机感叹说，乡村真美！小领导说，乡村确实很美，只是到了村庄里，你可能就会有另一种感叹了！

正说着，前面的车子停下了。小领导说，这是村部。村部是一座简易的两层小楼，就在水稻田边。底下是卖农药的门面，上面是村部办公室。办公室有三张桌子，很凌乱，好像没人来办公，屋子里都有了霉味。地上的烟头倒不少。办公室右首是一个摆了许多张空桌子的会议室，桌子上布满灰尘。村支书的腰带上左面是一串钥匙，右边挂着手机。我说，不坐了，咱们直接去农户家吧。支书说，好吧，只是可没有几家有人的啊！我说，人呢？支书说，青壮劳力都打工去了，孩子上学了，剩下的老人要么在家，要么在伏里做农活呢！我们沿着村部门前的一条小道往东行，村庄很大，但很散，这儿二三户，那儿四五户，中间还有一条河，把一个村庄分成两半。没想到的是，小领导的外婆家就在这个村子。他告诉我们，小时候常来外婆家，和一群小伙伴下河洗澡、捉鱼、摸虾。“那时候的河水可清哩１村长不大言语，一路上就插了这么一句话。小领导说，你再看看现在这河水，又小又脏又臭，全是上游的化工企业流出来的。小领导感叹说，这些年连农村的水都被城市给污染了，照此下去，将来城市也没活路啊！我说，你倒挺有觉悟的嘛！村支书说，我们领导可有水平了，在乡村干部大会上讲话从来不用稿子，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哩！我说，那岂不把你们这些听会之人害苦了？村支书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说，不苦！很喜欢哩！小领导忙说，别听他胡咧咧，我哪有那水平！即使有，也不敢这么讲啊！那书记还不早把我弄走？他说的倒是实话。无论哪一级领导，只能一把手敢于天马行空放开来讲，副职即使不噤若寒蝉，也还都是少说为佳。——我忽然觉得这村长挺有城府的，他始终走在村支书身后，一言不发，难道连村里的干部也明了官场之道？想到此，我回望了村长一眼，他冲我笑了笑，却不大自然，装满了心事似的。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老者。忽地发现，我们在村子里走了老大一圈了，才见着第一个人。村支书说，邱哥啊！下伏啊？老者说，刚从伏里回来，去接孙女！村支书说，孙子呢？老者说，被儿子带城里读书去了。村支书说，重男轻女！又说，家里还有人没有？领导想去你家坐坐哩！老者说，去吧，老婆子在家。电动三轮车已驶出老远了，老者又停下叫喊村支书：你们不要走了啊，我到街上买几个菜请领导喝酒啊！村支书说，不用啦，领导忙哩！老者说，再忙能不吃饭？嫌俺穷呗！小领导赶紧说，哪里的话啊！我们还要到别的地儿去哩！我拉过村支书的胳膊，悄声对他说：“可别一口一个领导的跟老乡讲话，你就说我们几个是你的朋友，没事溜达溜达的。”村支书有些不情愿，又见我很认真，就说，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