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官场,好象只有黑暗这两个字。这个好象从何而来?从官场小说里来。
官场小说所描述、揭露的官场腐败、官员倾轧以及他们的权术之斗,端的惊心动魄。有人视官场小说为了解官场的一扇窗口,有人视官场小说为“从政经验”的“官经”。我对后者,不敢恭维。
中国人对官场的痛恨,从最早的《诗经》就有了。当然,真正产生影响的,还是晚清的谴责小说。我们说,中国官场的黑暗,是从官场小说里来,应该说首先是从这些小说里来。至于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产生的官场小说,我说过,看一部就足够了。但是,今天的中国人竟然很喜欢当下的官场小说。据说,可以满足他们窥视的心理。
老实说,我非常喜欢晚清的谴责小说。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行记》,到《老残游记》、《孽海花》,我都读过。其中《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读了不下10遍。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读上几遍。
把描写官场的小说,称之为官场小说,应该是民间的通俗说法。若真要给这种小说找一个说法的话,我以为称“谴责小说”最好。但是,今之官场小说则是不能称之为“谴责小说”的。为什么呢?因为它只是小说,而没有谴责。没有了谴责的官场小说,大约就只剩下满足读者的窥视心理了。如果官场小说成了这幅模样,那官场小说便难成气象。而晚清的谴责小说,之所以经久不衰,就在于它有谴责的力量。缺少了谴责与批判,官场小说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更遑论力量了。
高耸于中国文学史上的那些鸿篇巨制,一直都令我仰望。即便不是谴责小说,大多数文学作品也都是在揭露现实之后再予以批判。就连与官场小说一点边也沾不上的、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神话小说《西游记》,也寓批判于神魔描写之中。如第二十九回写宝象国王问群臣谁去救百花公主回国时,那批“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竟无一人敢回答,分明是当朝庸臣的写照;第七十八回比丘国王“贪欢爱美”,弄出病来,却要取一千余个小儿心肝做药引子,小说借唐僧之口痛骂国王:“昏君!昏君1这正是对明世宗时黑暗现实的批判。又如第九十八回佛祖将传经给唐僧时,阿难、迦叶两尊者问唐僧:“圣僧东土到来,有些甚么人事送我们?”直接把神圣的西方世界与贿赂公行的现实联系了起来。
莫小看了这联系。没了这联系,《西游记》也未必那么好看呢。
我的意思是,与官场小说毫无关连的《西游记》,都不失其批判性,足见文学的批判性多么不可或缺。难怪鲁迅在说《西游记》“突出于游戏”的同时,又说“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使人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中国小说史略》)
而专以描写官场为目标的当下小说,却失却了批判性。这样的小说,我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大意义。依我浅见,失却了批判性的小说,也就只能是现实生活的呈现了。这种呈现无非是官场如何黑暗,官员间怎样的权术之斗。从这种呈现里,读者得出官场黑暗的结论,真的一点也不奇怪。但这样的呈现,还能否称之为文学呢?
我偏爱中国的古典文学,不只在于他们的谴责和批判性,还在于他们的语言文字的功底实在了得。《金瓶梅》第六十回写潘金莲争宠,暗算了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李瓶儿痛不欲生,她却幸灾乐祸,指桑骂槐: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拆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这番争风吃醋、尖酸刻薄的语言,写活了潘金莲自私狠毒的个性。既令人佩服作者洞达世情,更令人佩服作者善于运用生活中的口语,并杂入方言、俗谚、歇后语等。
又如《水浒传》里潘金莲听了武松说“篱牢犬不入”这番话后,指着武大便骂:
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第二十四回)
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而又鲜活泼辣的语言,使一个市井泼妇的形象跃然纸上。其效果,怕是什么白话文也难以达到的。
我不否认,今天写小说的作家们,他们的语言也美妙得很。只是,这种美妙,却怎么也做不到让我一读而再读下去了。
今日中国作家写出的官场小说,给予我们的如果只有一个黑暗的感觉,那么,这种感觉确凿与否,我并不认为有多么重要。老实说,我没有兴趣确认它的光明与黑暗。我的兴趣是,我想知道国外的官场,是怎样的情形?毫无疑问,国外的官场,即便欧美那样民主的国家,也不能说他们一派光明。贪腐是全世界的公敌,每个国家都面临着这个凶顽公敌的肆意妄为。而所谓官场黑暗,并不只是一个贪腐。真正的黑暗,乃在于政治。若抛开贪腐那一面,政治这个层面的黑暗,全世界都好不到哪里去。中国的官场小说,对官员们的贪腐,揭露得可谓淋漓尽致。以至于中国人对官场黑暗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有关贪腐的描写。实际上,贪腐不过是官场的生态之一罢了。官场真正可怕之处,并不在此。中国作家们对官场的认知,显然还差很大的火候。
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杰出的现实主义艺术家,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是令我喜欢无比的、独一无二的作家。他的作品的伟大意义在于:他无情地嘲弄和鞭挞了现实生活中一切庸俗的东西、丑恶的东西和奴性的东西,唤醒人们同它们进行斗争,并坚信美好生活必将到来。
我读过他大部分短篇小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是与官场相关的有《变色龙》和《一个文官之死》。
《一个文官之死》和《变色龙》既是讽刺小说,也是写实之作。《变色龙》早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我就不说了。我想说说《一个文官之死》。
《一个文官之死》写的是伊万德米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他是一个庶务官,看戏时他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一位大官的秃顶上,从而大难临头似地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一命呜呼。
是的,一点没错,就因为这个喷嚏,庶务官切尔维亚科夫就死了。
故事非常简短。切尔维亚科夫看戏时无意打了个喷嚏,但他发现这个喷嚏溅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在交通部任职的文职将军勃里兹扎洛夫的秃头和脖子上了。他赶紧跑过去对勃里兹扎洛夫赔不是:“对不起,大人,我打喷嚏溅到你身上了……我不是有意的……”切尔维亚科夫感到很难为情,等到休息时间,他再次跑到勃里兹扎洛夫跟前,挨近他,克制着畏葸的心情,低声地说:“我打喷嚏溅到你身上了,大人……请你原谅我本来……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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