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姓王,名字叫白蛋。王白蛋,这应该是一个最没有文化的父母给孩子起的名字吧。但是,错了。白蛋的意思是又白又胖,像石头一样结实,长大后能成为顶门立户的庄稼汉。

私塾先生将“蛋”改为“旦”,王白蛋就成了王白旦。

1956年,王白旦进入齐齐哈尔钢厂,成了一名炉前工;工友们不是叫他王白旦,而是叫他:“王八蛋”。王白旦的谐音。

王白旦并不觉得“王八蛋”有什么不妥,更不认为这是骂他。名字么,不就是个符号吗!阿猫、阿狗都能叫一辈子,“王八蛋”怎么就不可以叫呢?

但是,估计连王白旦自己也料想不到,他会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九大”代表,再成为“九大”中央委员。

要当中央委员了,王白旦的名字便成了问题。什么问题呢?王白旦自己当然意识不到。在他看来,名字不就是人的一个符号吗!但当了中央委员,高层的人物便替他忧虑了起来。也确实如此:一个中央委员,怎么能让人联想成“王八蛋”呢?“王八蛋”当上中央委员,这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周恩来总理第一个对这个名字提出看法:“王白旦,这个名字念白了不太好听埃”

在座的陈伯达对王白旦说:“白旦同志,你这个名字的发音容易引起不太好听的谐音,影响中央和你的声誉,我想替你的名字改一个字,把旦字下面加一竖变成‘早’字,合起来叫王白早,音变意不变。你看好不好?”

王白旦能说“不好”吗?直至此时,王白旦才如梦方醒:一个人的名字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符号,也不是随便地叫阿猫阿狗都可以的。刚才伯达同志说了,像他这样的人,名字不好听,不仅影响他个人的声誉,还影响中央的声誉!唉,当工人当得久了,觉悟就是低啊!当然,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文化的问题啊!

王白旦的父亲,文化程度一定不是很高。王白旦自己,可能也如此。毕竟他当选九大代表与当选中央委员,既非他有文化,也非他做过官。恰恰是他没文化,没官职,才符合那个时代当代表的条件——党中央要求工厂选派一名有7年以上党龄的炼钢工人参加大会。当上代表后,在大会酝酿中央委员候选人时,传达了一条最高指示:这次中央委员中应该有来自基层的产业工人。一经摸底,王白旦正合此条件。就这样,王白旦一步登天,从一个产业工人到一名中央委员。

消息传来,王白旦的工友们不知会作何感想。但他们终究是清楚的:“王八蛋”当中央委员了。以后,还能叫,还敢叫他“王八蛋”吗?

1969年4月24日下午的正式选举名单中,王白早赫然在列。

但王白早的名字问题还是不得消停。江青同志在一次中央全会上,亲切地接见了王白早。她对王白早说,陈伯达给你改的那个名字不能再叫了(陈伯达给王白早起完名字后不久,即因追随炮制“天才论”,受到点名批判,很快便垮了台——阿容注),我来给你改一下:把“白”改成“百”,把“早”改成“得”,以后就叫王百得吧!

于是,王白早又变成了王百得。4年后,王百得当上了齐齐哈尔市市委副书记。

“文革”结束后,王百得弃官为民,回钢厂重操旧业,又当他的炉前工去了。

王百得从地下飞到天上,又从天上落回地下。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名字的荒诞,毋宁说这是一个人的命运的荒诞。而命运的荒诞,直接折射出那个时代的荒诞。

荒诞的时代远去了,今天的时代,不管王白旦还是王白早,都休想进入中央,当委员了。一步登天的事,只在那样荒诞的时代,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但若就事论事,那个荒诞时代里发生的这种事情,还是有其可爱的、令人神往的一面的。谁不想一步登天呢?尤其那些处于底层的工人和农民们。

在不曾接触到王白旦这个谐音“王八蛋”之前,我从不在意任何一个人的姓名,包括我自己。姓是规定好了的,我们想改也改不了。名字好说,想怎么改都可以。比如王白蛋,私塾先生给他改成王白旦,陈伯达同志给他改成王白早,江青同志改得最多,改成了王百得。即便如此,这三个名字,也不能算是最好的名字。有人想必要跟我较真,说,不能算是最好的名字,为何能平步青云?是的!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却给这个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狗屎运——从一个炼钢厂的炉前工,到这个国家的执政党的党中央委员。这是个什么概念?官场中人做梦都难以梦到的事,竟被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尽管如此,我仍旧要说,这是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不太好听,不只是名字的谐音,还在于他的人生结局。他的人生结局,不过是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如此而已!中间那个过程,其实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对于王白旦而言,那个过程不过是他做了一个梦罢了。

如果名字给他带来的,不过是这般的结局,谁能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呢?

但是,一个人的名字真的与这个人的命运有关系吗?如果名字即能带给我们好运,那给自己起个好名字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苦苦奋斗?但大多数中国人并不持有我这种认知。他们认为,自己的名字没起好,那是自己的父母没文化。所以,他们要给孩子辈、孙子辈起个好名字。有文化的,把《辞海》搬了出来;没文化的,花钱请起名馆的人给起。总之,目的只有一个,要给孩子起一个好名字。好名字是否能给他们的孩子带来好运?只怕连他们自己也未必完全信得过。但中国人凡事皆爱攀比,别人怎么干,我也要怎么干。总之,不能落后于他人。如果这也算作起跑线的话,那每一个家庭好像都没有输。也不能说孩子不争气,名字是起得很好,而且好得很,可却不那么令家长开心,也即孩子的学习成绩并不让人乐观,至少,不像他们的名字那般美妙。难道还是没有起好名字的缘故吗?许多家长又在心里嘀咕开了。可再怎么嘀咕也只能在心里嘀咕了:改名字可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基本上,改不成!这也不能怪责管户籍的警察不通人情。都这么改下去,岂不要乱了套了?

我们这代人,改年龄的人很多,改名字的人极少,甚而至于没听说过。这代人并不看重名字。因为名字就是个符号。但年龄却不一样了:对一些人而言,可以提拔;对一些人而言,可以再干几年。所以,中央提出延迟退休方案后,最欢迎和最期待的人群,就是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最忧心忡忡的则是基层的工人。制定政策的人,难道眼睁睁希望看着工人们从青年干到老头老太?希望多干几年的那部分群体,即使让他们干到八十岁,只要他们还健在,也是他们所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