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长篇小说《蛙》,其中心词应该是计划生育。但在这个中心词背后,隐藏的却是作者对于生命(生殖、繁衍)的由衷敬畏和顶礼膜拜。
人们在评论这部作品时,指其更接近于现实书写。因为作品主要讲述的是乡村医生“姑姑”的一生。“姑姑”接生的婴儿遍布高密东北乡,可丧生于“姑姑”之手的未及出世的婴儿也遍布高密东北乡。“姑姑”一面行医,一面带着自己的徒弟们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让已经生育的男人结扎,让已经生育的怀孕妇女流产。一面做“送子娘娘”,一面做“杀人妖魔”。
作品中故事的发生地是高密东北乡,但这只能是一个泛指意义上的区域。在计生国策推行之初,中国的每一个乡村实际上都是高密东北乡。
一九九四年,我作为组织部门选派的“跨世纪青年干部”,被选派到一个名叫上埝的村委会任主任。但当地的村民依旧习惯于叫我“村长”。
我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计划生育。
那是一天深夜,我住在离村庄不远的村部。敲门声又急又促,我披衣下床,拉亮了灯,问:“谁?”对方说:“张村长!我是村计生专干小雍。”我拉开门,一只贼亮的手电筒把我的双眼照得睁不开。小雍说:“别照了,别照了,张村长是下派干部,来咱们村挂职锻炼的。你们别把他吓着了。”这时,我才看清门口站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好像女的比男的多。小雍说:“这是乡里刘书记,负责全乡计生工作。”我伸出手去,刘书记却把手拢在袖口里。“这是镇计生办项主任。”项主任倒是先把手伸给了我。我说,进村部坐吧。刘书记说话了。“张村长啊,我们不是来坐的,我们是来公干的。你虽是下派来锻炼的,可也要知道计划生育工作有多么重要!我们也是人,可我们却不能在该睡觉时睡觉,该吃饭时吃饭。计生工作,就是在老百姓睡觉时,我们工作。他们想生孩子,想逃避计划生育,我们就偏不能让他们生下来。所以,我们要等他们睡觉时来抓。今晚到你村来,没有通知你,因为你刚来,对这里还不了解。我们已派人找你们村支书去了。你呢,可去可不去!当然,我还是希望你参加一次我们的夜间活动。你要了解计划生育是多么重要的事,你更要知道,计划生育工作为什么号称“天下第一难1
我没有说话,他们也不让我说话,我就跟随着他们进了村庄。路上,小雍才告诉我,说埝下的闫老三媳妇昨天夜里从外地跑回来了,肚子已经大了,眼见就要生了。我说,那她为什么不在外面生下来再回来呢?小雍说,估计遇到什么事了吧,不然打死也不会跑回来。我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跑回来了呢?小雍狡黠地一笑,附在我耳边说,我们有耳目。又说了一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小雍年纪比我还轻,二十三四岁光景,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职业——村计生专干很在意,也很满意。他走得飞快,我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慢一些。我说,我们这些人去抓闫老三老婆作什么?小雍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抓她能干什么?带到计生办做掉呗。“做掉?”我非常惊诧,不敢相信。我在城里工作,对国策计划生育虽然有所了解,但毕竟只是政策层面的。至于乡村是怎么个落实法,我还真不知道。但社会上关于计生的传言却听了不少。比如,打下来的孩子都已经有哭声了!比如,母亲不舍打下来的孩子,撞墙而昏死过去;还有就是罚款罚得倾家荡产,一些地方连计生户的住房也要扒掉。总之,手段极为残忍。
初次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就接触到了“做掉”。与其说惊诧,毋宁说惊恐。这时,刘书记在后面方便,小雍叫大家等一等。我也突然想方便。但左右都是计生办的女同志。我就拐进一户人家墙边,刚准备方便,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一堵墙上“嗵”的一声跳了下来。一个男子在墙内小声说,快跑!一个女人沿墙根向北跑去。我屏住呼吸,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却突然掉头折回直往我这边跑来。终于看清了这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吓得她又往回跑。我立在那里像根木桩,浑身开始哆嗦。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我叫一声,她就会被抓回来。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叫出口。
这时候,刘书记带领的一干人马都围拢了过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不用交待,每个人都迅速分开,门口四个人,屋后边,院墙左边,右边也分别站着四个人。几乎就是一道人墙,将这幢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真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埃
敲门的是刘书记。半晌,屋子里才听到响声。有人穿过院子向前屋走来。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站在刘书记左右的三个女性,如同射箭一般,嗖的冲了进去。开门男子木然地站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刘书记的表现更显沉稳老练。他掏出一支烟,点上,轻轻地吐一口。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这个老实巴交的闫老三。刘书记后来跟我说,闫老三那天晚上的表现,他就知道人跑了。他之所以要那么沉着稳定,是害怕闫老三大叫一声,那样的话就等于给躲藏起来的人或刚逃跑的人报了警。果然,房间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跑了,肯定跑了1是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在说话。另一个女人说,别急,再四下找找,被子还是暖的呢!要跑也没跑多远。所有的人都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聚拢到刘书记身边。刘书记扔下手中的烟,嘴一努,身边的人立马将闫老三拖进屋里。
“人呢?”刘书记厉声质问道。
闫老三抬起头,嘿嘿一乐,说:“什么人?”
小雍上前一脚,“叫你装!叫你装1
闫老三哎呦一声,跌倒在地。当他看见踹他一脚的不是刘书记,不是其他人,而是小雍时,闫老三骂开了:“雍疤子(小雍脸上有块刀疤),你个狗日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个二狗子吗?你和那给日本鬼子做事的皇协军有什么区别?……你就是个叛徒,你就是个内奸,你就是个走狗-…”
这时,几个妇女三下五除二,就把闫老三捆了起来。那个利索劲,简直把我看傻了。
刘书记掏出手机(那时有手机,可还是个稀罕物啊),叫派出所立即把警车开过来抓人。闫老三突然仰天大笑,“晚矣晚矣!你们来得太晚了。我老婆现在恐怕已到安徽省了。”
小雍说,你高兴得太早了,闫老三!你那被窝还热着呢!你想骗我们,你还嫩了点。
刘书记指示,计生办人乘坐面包车,村组干部骑自行车、摩托车,沿着村庄通向外界的道路展开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跨上小雍的摩托车,小雍说,你回去睡觉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我坐在车后,两只眼睛四下张望,其实我的眼睛只能看得见灯光照射之处。突然间,我有些害怕,我害怕那个挺着大肚子逃跑的妇女会被我们追上,抓到。如果那样,小雍就会立一个大功,用他的话说,能拿到一笔重赏。可对那个妇人来说,将意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活下来,会死掉,一种人工的死掉。对一个母亲来说,失去孩子意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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