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了喜庆就放炮。什么炮?鞭炮。仿佛,唯鞭炮才能渲泄并表达他们的喜庆。说起来真是有趣:中国人很不喜欢露富,甚至害怕露富。可是,一有了喜事,他们就极为张扬,生怕人家不知道。

想想看,一个人有了喜事,总不宜四处宣讲,逢人便说吧。怎么办呢?放鞭炮。这样做,大致相当于向所有听得见声音的人们宣布:我家有喜事了!至于什么喜事,外人根本不知,也不想知。

我一直认为,鞭炮这玩意是用于辞旧岁的。“爆竹声声辞旧岁,喜气洋洋迎新年”。但这想法,显然是极大地落伍了。鞭炮,除了辞旧迎新,更多地被使用在婚庆、升学、乔迁,甚至各种店铺开张。我的朋友告诉我,说在我国许多地方,老人过世也要燃放鞭炮。说这是要老人“高高兴兴而来,高高兴兴而去”。我听了很是惊诧:“他怎么知道死者是高高兴兴而去?又怎么知道死者是高高兴兴而来?高高兴兴而来,他为何哭?高高兴兴而去,人们为何哭他?”

我所在的小城,每天从清晨到日暮,除了震天价响的鞭炮声声,还有像打炮一般的隆隆炮响——那是人们在燃放烟花。我生活的小城,几乎永无宁日。当然,我不该抱怨,我应该高兴。我高什么兴呢?那可是我们这座小城里的人们在搞喜庆呢!谁说中国人的日子过得不好?你听听这鞭炮声,你再看看那漫天飞舞的烟花,全世界,你在任何一个国度都难以看得到如此美妙的盛景。但是,显然,我受不了,受不了这喜庆之下的喧嚣,受不了这难以忍受的噪音。说实话,这噪音令我心惊肉跳。

不消说,我非常害怕这没完没了的喜庆。如同生活于战火纷飞年代里的人们渴望早日结束战乱,我则无比渴望中国人的喜庆能少一些。是的,没错,我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喜庆?

喜庆,可不可以悄悄地办?莫说你放几分钟、十几分钟的鞭炮,就是放上几个小时,乃至放上三天三夜,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家的喜庆?即便同住一个小区的居民,也没几个人认得你。至于你家办的是何种喜事,估计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亲友们知道。

实际上,中国人对他人的喜庆并不热心,反倒是对他人的悲剧感兴趣。可惜,悲剧的事,很少有人会放鞭炮。

鞭炮是中国人的发明,中国人有权利使用。随着时代的发展,鞭炮早已不再是为了驱赶那个叫“年”的怪兽了,也早已不再只是为了辞旧迎新了。可鞭炮除了表达喜庆,我一直认为,它不可能还有其它的作用。

显然,我孤陋寡闻了。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九日,香港《南华早报》网站有一篇报道,题为“黑衣壮汉驾驶豪车,迎接黑道大哥程幼泽刑满出狱”。报道写道:

上周有人在中国北部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外目击到了这样的场面:在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头目程幼泽出狱之时,狱外站着百余名黑衣男子,还停有6辆悍马、20辆路虎和30辆奔驰轿车。

这些男子在监狱大门外列队聚集并燃放鞭炮迎接程幼泽,之后又在山西晋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大摆宴席。

……网上的一段视频显示,程幼泽身着白色衣裤,戴着墨镜,缓步走出监狱,并向黑衣人群挥手。这些悍马、路虎和奔驰的车主们在道路两旁列队欢迎,还燃放了长达20米的鞭炮,以驱赶晦气。

在迎接仪式后,程幼泽在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大摆宴席,有数百人参加。

不过,鞭炮没能完全赶走程幼泽的晦气,因为四天后他就因“扰乱社会秩序”遭警方拘留。

程幼泽担任当地犯罪团伙的策划者已有20多年,曾多次因为各种罪行而入狱,包括抢劫、赌博和流氓行为。据报道,每次出狱后,他总是设法提高自己作为犯罪集团重要头目的地位。(《参考消息》,2016年5月31日)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尽管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可我也实在不大愿意相信,我们的国家会有黑社会。黑社会只存在于罪该万死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我们,我们是社会主义啊!难道,搞黑社会的人,根本不去区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

黑社会一般都很张扬,也很张狂。在香港人拍摄的反映黑社会的影视里,这种印象非常深刻。

程幼泽不在香港,但他却同那边的黑社会一样既张扬又张狂。你看他走出监狱的那段描写,简直就是英雄归来。当然,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迎接他归来的那百余名黑衣男子,开着他们的豪车在道路两侧列队欢迎时,燃放的鞭炮——长达20米的鞭炮。

在中国人的生活里,鞭炮是他们渲染、表达喜庆的最有力的庆祝方式。无疑,程幼泽走出监狱,是一件喜庆之事。但这篇报道却说是为了“驱赶晦气”。也就是说,程幼泽虽然走出了监狱,但他身上一定还有着晦气。驱赶这股晦气,他的兄弟们选择了鞭炮。可惜,这回他们放错了时候。不但没能驱走程身上的晦气,还加重了这股晦气——数日后,他又因涉嫌“扰乱社会秩序”而再次遭到拘留。

由此可见,鞭炮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的。放错了时间、地点,喜庆就会变成悲庆。

我绝非反对人们搞喜庆,我只反对所有的喜庆都要放鞭炮。程幼泽那帮弟兄就不曾想到,长达20米的鞭炮不仅没能驱赶走程的晦气,反而让程再次遭遇晦气。谁能说,生活中诸多的喜庆不会遭遇相同的情境?

喜庆终究是你一己的事情,与他者无关。那些试图以燃放鞭炮吸引人们眼球,妄图引起人们关注的想法与做法,其实是满可笑的。可笑就可笑在,人们认识你吗?人们不认识你,这就等于是骚扰。事实上,你燃放鞭炮带给人们的,只能是厌烦。我常听见有人高声叫骂:“放他妈放哪门子丧炮?”所幸,叫骂声再响,终敌不过那毕毕剥剥的震天价响的鞭炮和烟花。要不然,这两家人非干架不可。

我很关注中国人的喜庆,不是我爱热闹,而是我怕吵闹。最大的吵闹,莫过于这放鞭炮,包括过年时节的放鞭炮。

我无法知晓别人的感受,我只知道我自己长年生活在这种喜庆之中,从未感受过一丝一毫的喜庆,却被那不分时辰想放就放的鞭炮炸得心烦意乱。有时,我会被这种喜庆搞得想逃离,逃离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小城。朋友说得对,你往哪里逃?偌大中国,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这种喜庆,这种中国式的喜庆。

这种中国式的喜庆,分明是把自己的喜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悲伤、痛苦之上。可怕的是,搞喜庆的人,从未有人这么想过。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也较少有人公然反对过。

五年前,我在本市人代会上,以一个人大代表的身份,提了一个禁止在市区燃放烟花炮竹的建议。建议得到了市长的支持,很快,市政府就下发了这个通告。可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于今,早已成了一文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