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俗称鬼节。但父亲健在时,却不允许我们叫鬼节,他将这一天称为“七月半”。我母亲则称这一天为“亡人节”。
父亲不允许我们叫鬼节,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年纪尚小,也不懂得追问。糊里糊涂长大了,直至父亲母亲双双归去,我才忽地想起父亲的不允许,也才约莫揣测到这不允许背后的含义。
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莫过于我们的父母。他们即便离开我们而去,我们也纵难认同他们做了鬼。对我们来说,他们永远是父亲,永远是母亲,永远是爱我们的人,也永远为我们所爱。在属于他们的节日里给他们送点钱,略表我们活人的心意。节日的意义,不过如此。
给他们送钱,还缘于我们深信,他们的肉身虽然没了,可他们的灵魂还在。那是他们的灵魂,怎么会是鬼呢?
在活人眼里,鬼的名声并不很好。如果我们的亲人死后变成了鬼,就意味他们的名声也不会好。我们把钱送给名声不好的鬼花,这像什么话呢?好象我们也不是好人了。如果人死了都变成了鬼,都变成了名声不好的鬼,那我们还为他们设置节日干什么?
人死后的世界,肯定不像我们想象的这样简单。应当说,那是人所无法知晓的世界,所以,保留一点神秘性,给我们以无限遐想的空间,反倒能让活着的人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宽慰。
我不能接受鬼这一说,显然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活着时都是好人、都是善人。好人、善人也变成鬼,这天地间真的就太黑暗了,太没希望了。我相信有鬼,但我不相信善人也会做鬼。当然,他们死后会成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中元节这一天的墓地,甚是热闹,一如清明。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去了墓地,有的人会在自己居住的附近,给逝去的亲人们烧点纸钱——我们这地儿的人将其谓之“望烧”——顾名思义,望着已逝的亲人埋葬地而烧。
我对这种烧法有点兴趣,那是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墓地,而要“望烧”?“望烧”的纸钱,已逝的亲人们,他们收得到吗?
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前,便是一处公园。每年中元节或清明节,总有许多人在公园里“望烧”,留下一摊摊纸灰。我住在5楼,开窗便见“望烧”的人给死去的亲人磕头,他们磕头的方向,正是我居住的这幢居民楼。
第一次看见这情状,我甚是惊恐。后来,我知道了情形,便不惊恐了。原来,我们这幢楼下面,准确地讲,是我们这座小区的下面,以前全是坟常许多家庭因为种种原因不迁祖坟了,而采取就地深埋。也就是说,在我们居住地的下面是一具具尸骨,是死去的人,是被我们谓之为鬼的东西。他们健在的亲人还算有点人的味道,并没有把他们遗忘,会在过节时给他们送点纸钱。
我一直不主张死后留座坟,不是我不想给后人留个念想,而是我明白,没有谁的坟墓会在这个人的世界屹立几百年。深埋于我们小区地下的这些坟墓里的鬼,他们的命运,亦即我们的命运。
曾经,我很反感这所谓的“望烧”,认为,这是一种不孝。但在这“望烧”的队伍里有一个老太太,她改变了我的认识,她严肃地告诉我:“‘望烧’同到坟前烧是一个样子的,都可以收得到的。何况,有许多坟墓都没了。”
老太太住在与我一路之隔的另一个小区里。她曾经做过许多年的巫婆。谈及她的身份,她一脸的无奈。在她看来,世人对她这种职业一无所知却充满了偏见。人们总把她的行为与装神弄鬼混为一谈。恰恰相反,她说,我既不装神,也不弄鬼,我是在与神鬼沟通。“外国有牧师,牧师是什么?牧师乃上帝仆人。上帝要这个仆人做什么?做上帝的使者。巫师呢?巫师比牧师还厉害,我们是神、鬼、妖、魔的仆人,自然也是它们的使者。”她说。
我问她:“后来怎么就不做了呢?”她的回答充满哲理又一针见血:“中国人没有信仰。什么信仰都没有。他们只信道听途说,只信人云亦云,只信金钱与权力1最令我吃惊的,是她接下来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几乎惊世骇俗——她说:“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活得像个瞎子?那是因为他们消灭了我们,致使神、鬼、妖、魔无法与我们沟通,导致神怒鬼怒,妖风魔邪。……”
我再一次与她相见时,就是今年的这个中元节。在我们城市里的一条河边,风光带修得很漂亮,沿河的一条路上都是在“望烧”的人,这些“望烧”的人,并非他们的亲人其坟墓被就地深埋了,而是因为,他们亲人的坟墓离他们的居住地太过遥远;另外,则是一些上了年岁走不动的老人。
老太太的面前,如往常一样,摆放着四摊纸钱。第一摊是自己的父母;第二摊是第一任丈夫,他们结婚仅几个月,男人就死了;第三摊是第二任丈夫,死了快二十年了;最后一摊,是给她自己的。
二〇〇八年那一年的中元节,我在这条河的河岸,与这个面前摆放四摊纸钱的老太太认识时,她已经68岁了。那一次,我问她这四摊纸钱,分别给哪些亡人烧时,我被她“最后一摊纸钱,是给我自己的”,吓得不轻!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消说,这是人世间一桩奇葩的事:除了这个老太太,我相信,尘世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活人会给自己烧纸钱。
我对她的好奇,也正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走进她,对她有一些了解。因为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太太。而随着我对她的不断了解,我却发现,世间除了人,的确还有一些灵异的东西。包括老太太自身,我认为都是值得我们费一点心思,好好去琢磨一番的人。
老太太显然认为,人死后其生命还是延续着的,只是不再属于人类罢了。她的奇葩就在于,她“望烧”时,不只是在纸钱周围画个圈,她还有话要说——她说的话分两种:一种是我们听得懂的,她叫人言;一种是我们听不懂的,她叫鬼语。她的人言倒也简单、平常。比如,在第一摊给父母的纸钱前,她会说:“省着点花,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给你们送钱了。”来到第二摊纸钱前,她会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钱了,我听说你找了个女人?”来到第三摊纸钱前,她会说:“你也不老实,也不是个东西!整天盯着陈寡妇1来到自己那摊纸钱前,眼望着第一摊父母的纸钱,她说:“把我的钱收着。我过去了,就没人送钱了,我自己没钱花不怕,一辈子穷习惯了。我怕你们要是有个需要,我这做闺女的,不能眼睁睁瞅着却拿不出,那才叫一个难受呢!我这钱,原本交给二老头的,可交给谁也不如交给自己的爸妈放心。”
她说的二老头,指她的第二任丈夫。
她说的鬼语,她说与那几个死者无关。她是在与那天晚上所有跑出来拿钱的鬼交流。我说,你认识所有的鬼?她说,不是。熟悉的鬼有一些,更多的是他们那边的头头脑脑们。她同他们每年都有几次交流。说什么?我问。她说,多为闲话。偶尔也探讨人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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