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我常望着项目部那盏顶灯出神。案头那本《建设工程经济》早已翻得脱胶,书页间还夹着一页一建准考证。2022年圣诞节,郑万高铁铺轨基地的雪落得比往年更急,我在宿舍里呵着冻僵的手指背着法规,窗外呼啸的北风裹着铁轨的震颤声。

二十出头的我,满心憧憬着精彩生活,古人“知足者常乐”的箴言,于我而言太过遥远,实在难以体会。当同学在朋友圈晒旅游度假时,我正在隧道里校准仪器,安全帽上的矿灯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当大学室友讨论购房首付时,我在轨枕厂调试设备,汗水顺着反光背心流进眼睛。那年元旦,我裹着三件毛衣坐在办公室做题,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窗外飘雪。突然收到母亲微信:“给你寄了腊肉,记得放冰箱。”那一刻才惊觉,原来孤独的耕耘里,藏着这么多温暖的伏笔。点点星光,亦能照亮游子归乡路。

记得入职面试时,领导问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我说道:“就像您办公室这盆绿萝,我想看看从文学的土壤移植到土木工程的戈壁里,能绽放怎样的生命。”保温杯腾起袅袅热气,他眯眼望向远处延伸的钢轨:“无砟轨道板每块都要经历无数道工序的打磨。年轻人的成长亦是如此,既要经得起实验室里千百次的数据验证,也要耐得住寂寞。”四年后郑万高铁通车,当第一列复兴号动车组掠过神农溪特大桥时,悬索上随风舞动的露珠,宛如我们青春里不眠的星光。我于无数个隧道与复杂地质间求索,竟也熬过了无数个“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夜晚。

窗外那些蜿蜒的藤蔓在晨光里舒展,让我想起去年深秋在铁路沿线采风时,遇见的那位巡道工老张。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持检点锤敲击铁轨,叮叮当当,钢轨接缝处的锈迹正被岁月细细磨去。“这铁轨啊,就像我们这些铁路人,看着笔直,其实每段都藏着弯道。”他指着远处延伸向山坳的轨道,风掠过他黝黑的脸庞,吹起安全帽下几缕白发,恍惚间与褪色的秋叶重叠。月光铺在枕木上,像一条璀璨银河。他突然蹲下身,从道砟里捡起颗螺丝钉:“别小看这小东西,少一颗,火车都得抖三抖。”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不同规格的零件,每颗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我错题本上那些被反复摩挲的页角。此刻望着满墙的爬山虎,我忽然懂得:所有蜿蜒的轨迹,都是生命在丈量大地时的印记。那些深夜里反复背诵的公式,那些错题本上洇开的墨迹,那些在板房角落里与困意搏斗的清晨,不正是知识轨道上默默紧固的螺丝钉吗?而此刻我手中鲜红的一本本证书,恰似巡道工手中的信号灯,在人生的长夜里亮起温暖的橘黄。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悠长而坚定。我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会有更多人踏上各自的轨道——有人将青春焊进铁轨的接缝,有人把梦想装进列车的行囊,而我,终于可以带着所有蛰伏的时光,驶向下一个站台。(姚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