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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上的我

2018-12-18 11:01:59来源:用户投稿作者:光辉岁月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修筑的陇海铁路,打通了中国东西部的大道。系在这条现代交通线上的咸铜支线,在我的家乡黄堡镇设有车站,距离车站背后土原上的祖地南凹村不过二十里地。

  我八九岁时,在这里追赶过南下的火车,是送祖父和父亲去西侯铁路当民工。“文化革命”中,我从这里爬上火车,去西安以至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父辈坐火车下西安,是背着陈炉镇的瓷碗去省城八仙庵贩卖,回来给婆娘娃买些穿的戴的稀罕东西。家里柜子上的镜子,柜底的绣花裙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时尚物件。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要走出家乡,在黄堡车站乘车,去省城读大学了。这条铁路,好像是专门为我设置的一条改变人生命运的阳关大道。

  祖父一路送我到车站,叮咛了好多话,多年后我记得的只有两名话。一句是不吃苦中苦,焉能人上人;一句是披一张人皮不容易,前三十年好活,后三十年难活。祖父当时五十七岁,我在五十七岁时归园田居,祖父在六十七岁时去世,这苍茫的时空间到底蕴含了多少人生的意味,好像是一场梦。

  送我到车站的还有我的矿山刘指导员,他当时四十出头,是从空军地勤转业的,对我提携有加,特意送我一只他当兵收获的蓝色帆布箱。四十年后,我找到在车站附近村子养老的刘蔚海老先生,我仍叫他老刘。他说,你还个娃么,怎么就头发白了。我说,我六十了,你八十有三了,都过去四十年了。他说,你看这世事,真是过得太快了。我看过老刘的第二天,我父亲去世。患病六年,一直站在死神面前庇护着我辈的父亲扛到了八十有一,像一棵老树终于轰然倒下了,我突然感到了孤独无依。

  我大学读中国语言文学,并非什么书香门第或家学影响,却有冥冥之中的一种机缘。我的家族在秦汉时代还是游牧民族的羌族后裔。羌,牧羊人也。明朝洪武年间,祖上出了一个武略将军,皇帝诰封,在老陵里曾有墓碑记载。清代出过时雍老人,著有哲学伦理著作,记入县志。民国年间,文瑄老人与毛泽东的老师黎锦熙一起主编过县志。文瑄老人位二,我的曾祖父位六,同家过日子。

  曾祖父大字不识一个,在庙底沟炭窠当索客,伺弄麻做的井绳,也绞过把,也就是摇辘辘绞炭。祖父六岁离娘,从小吆骡子驮炭,远走甘省陇东,自学识得日常用字,却懂得韵律,信口编出顺口溜,流传乡里。父亲也是脚夫出身,擅长摆弄牲畜,尤其是高骡子大马,在扫盲班识了不少字,到老了还习惯念叨电视上的字幕,活到老学到老。

  我读初一时,字写得好,编写黑板报,在学校编了快板登台表演。回乡两年,进水泥厂当矿山工人,也是写了快板诗登在黑板报上,成了所谓矿山小诗人,被推荐上了大学中文系。说起来,还是祖父的顺口溜引领我走向了文学写作。

  我从小学到中学,文学的知识只能来自课本,课外文学读物只是一种奢望。秋天来了,大雁从天上飞过,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在小学的土窑洞里,我从朗读中体味出一种心灵的美感。“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几乎是半耕半读的乡下孩子,深知古诗中表达的滋味,自己随父母在土地上经受的辛劳,竟然会在文字的阅读中得到快意。

  短暂的中学时代,一位戴眼镜的叫郝长江的语文老师擅长朗诵,让高尔基的暴风雨中的海燕在瓦屋玻璃窗外的天空高高地飞翔,飞入少年的内心。欧阳海之歌,英雄推开滚滚列车前的战马那一瞬间,少年的血液已经沸腾了。在回乡的日子里,农闲的雨天里,读到一本下乡知青的小说叫林海雪原,前后的页码已经蜷曲散失,其中的二零三首长与小白衣天使的爱情遭遇,让少年自己的脸也羞怯得发红,心在咚咚地跳。感知文学的魅力,是靠情分和梦一样迷蒙的触动,感知到了,同时找到了文字的表达规律,便有了文学的爱好和书写潜质。

  也就在我被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工友扛着钢钎、背着尼龙安全绳、戴着柳盔,在上山撬石头的路上,一位高三毕业的师兄取笑我说,你知道什么是文学吗?我老实告诉说,不知道。假如我没有机会读了文学,至今仍在矿山里,又该是怎样的情形,不敢设想。

  我坐着咸铜支线的蒸气机火车,从乡下到了古都。几十年间辗转五洲四海,终了回归故土。回来时,当初上大学走的黄堡火车站已萧条,我是改坐大巴回老家的。最近听说要修高铁和轻轨,家乡又会沿着长长的轨道捷步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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