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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主的弃儿

2016-08-31 16:00:17来源:用户投稿作者:张镭

第一次目睹人类对死刑犯的枪决,对我幼小心灵所造成的刺痛——几十年过去了,都未曾抚平。

约莫12岁那一年,我随父亲去县城治玻路过火化场时,道路为之拥塞。父亲说,今天这里枪决犯人,你敢不敢看?

我并不十分懂得“枪决”,但我知道“枪”的意思。我说,是杀人吗?父亲说,是杀犯人!我说,什么叫犯人?父亲说,是犯了罪的人。“犯了什么罪?”我继续追问。父亲道:“有反革命,有杀人的,有强奸的,还有……还有很多。总之,这些人都不是好人,都是干了坏事、恶事的人。他们触犯了法律,政府依照法律治他们的罪。”

看得出,父亲很耐心,也看得出,父亲很细心。但这样的解释,依然没有让我很明白。我依旧皱着眉头。但我实在不想麻烦父亲,更何况,当时我还生着玻我悠悠地说道:“为什么不把他们关进大牢里?”父亲说,他们罪恶深重,必须枪毙。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别人跟着犯罪。

许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父亲的用意:他是想借这样的一个难得机会,让我知道,做人不能做坏事,更不能做恶事,做违法的事,而要做一个好人。其次,他还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了解生死,尤其是人不只有正常的死亡,还有非正常的死亡。

犯人从车上被押下来时,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也看不出其表情有多么痛苦。看客里三层外三层,但却静极了。这时,有一个女犯突然瘫倒在地,她的头始终低垂着,其他的犯人也都耷拉着脑袋。只有一个犯人,镇定自若,头高昂着,父亲说,那个人是个反革命。那时,我已经看过许多革命题材的电影了,知道电影里的反革命,都是叛徒之类的东西。我不明白,今天的反革命,反的是什么革命?我拿眼睛看父亲,父亲低声说,他反对我们的政府。我也低声说,反对政府就是反革命?父亲说,是妄图颠覆我们的政权!我不大明白颠覆一词,便沉默了起来。挂在电线杆上和树上的高音喇叭,轰地一声响了,一个人又一个人走上台去,他们都说了许多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得懂。这时,行刑的人就摆开了架势,那些犯人被警察一脚踢倒在地,当枪声响起,子弹出膛时,在鸦雀无声的刑场上,我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妈——妈!”我抬头看去,这个叫妈妈的人就在离我不远处,是个小男孩,与我年纪相仿。他的嘴被一个男人捂住了。刑场上的女人仿佛听到了叫声,在子弹射向她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随即就倒伏于地。

我被这最后的一幕,即犯人倒下的那一幕,着实吓坏了。父亲猛然将我抱住,我的泪水流了一脸。

回家后,我就一直发烧,高烧不退。父亲非常惊恐,因为那天的事他一直瞒着母亲。如果不是那天夜里我被噩梦吓醒,母亲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服了药之后,那晚的前半夜我睡得还算好。谁知后半夜我竟然在梦中又看到了那天的场面。我大喊大叫,我怕我怕。母亲说,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呢!我闭着眼睛,眼前全是那天的情景。我更起劲地叫着:我怕我怕!母亲说,你怕什么?我说,头头头!母亲说,头怎么了?我说,血血血!父亲知道隐瞒不下去了,他就把实情告诉了母亲。

因了这事,母亲很久不理睬父亲。母亲认为,孩子这么小,哪里适合看那种场面?惊吓倒是小事,真正可怕的,是有可能在心灵上影响孩子一辈子。所谓影响,大抵就是那天的血腥吧?

后来,烧退了,我的身体恢复如常。但母亲的担心,显然在我的身上出现了:平静如常的表象下面,那份惊惧却再也没有从我的内心失去。我变得沉默了,常常一个人躲在某个房间,或某个角落发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母亲要求父亲,家中的哥哥、姐姐们不许大声讲话,不许吵吵嚷嚷,更不允许这样子对我。

我在安静的氛围里慢慢长大,所以才养成我今天这样的性格——害怕吵闹,喜欢安静。但这个世界是吵闹的,甚至没有片刻的安宁,连黑夜也如此。我也在这样吵闹的世界里艰难地活着。母亲终究只是我个人的母亲,她管得住家庭,却管不住世界。每一个人最后都要独自走向世界,开始自己的闯荡。我又怎能例外呢?

伴随岁月的更替,我相信一切都会遗忘。然而,我只能说,就我个人而言,多少有些不幸——那原本该遗忘的,不仅没有被遗忘,反而每当深夜降临,当双目闭合,我就能听见一颗子弹嗖嗖地从我耳际飞过,直至一声脆响——哐当!我的心一咯噔,然后就是下沉。再然后,就是那声呼唤,和那个女性的眼泪。

一并地,时常会想到那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那一天所发生的那一切,这辈子他能忘得了吗?他忘不了!不仅忘不了,我甚至要为他担心,担心他是否像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甚地被那天的情景左右着自己的生活,左右着自己的命运,乃至于自己这一生?

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也充满了罪恶之人。为了世界的美好,为了生活其间的人们能够尊严、自由、幸福地活着,统治人类的政府要运用律法来惩恶扬善,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但扬善不妨张扬,而惩恶是否可以隐密一些?抑或可以变换一种方式来惩恶?也许,我这样的主张,未免太善良了,而惩恶的手段是容不得善良的。事实上,在对待惩恶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显得比较矛盾。一方面我主张严惩作恶的人,一方面我又为人类惩恶的手段感到惊悚。

好在,慎用死刑,已在中国被提上了日程。事实上,对罪大恶极者,动用死刑,人们是能够接受的。可在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中,分明有许多犯人是可以不这么死的。刀下留人,不只是一个情字,而是对生命的体恤与尊重。托尔斯泰在《生活之路》一书里写过这样的文字,他说:“‘不杀生’并不是只针对杀人所说的,而是指所有的生命。这个戒条首先不是写在西奈山上,而是写在人的心里。”法国诗人拉马丁说得更好:“不要举起手与你的兄弟作对,不要让居住在地球上的任何生命流血,无论是人,还是家畜,野兽,飞鸟;在你灵魂的深处,有一个先知的声音在禁止你制造流血,因为血就是生命,而生命,你无法偿还。”。

我的母亲,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她恐惧残忍,恐惧血腥。但她又认为,做男人,固然不能残忍,不能血腥,可也不宜太柔弱,太良善。太柔弱,太良善的男人,无法在这个充满丛林法规的世界上存活下去。即使能够存活下去,也必然会比其他人付出更大的代价,遭受更多的苦难。

母亲的用意,终究还体现在她做人的良善上。母亲认为,依我那样的年纪,观看那样的场面,会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人生过于残忍、血腥的印记。这样的印记,可能产生两种结局。一种是令一个人变得残忍、血腥,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另一种结局,则是会让一个人自此变得惊恐、柔弱、良善。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成为一个善良的人,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可她却又不希望她的儿子过于柔弱,更不希望看见在她儿子的内心对人世充满了惊恐和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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