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告诉你,说,在我们人世间有人给自己立了一块碑,碑上不写他的姓名,他的功绩,而是写上“扯淡”两个字,你信吗?
相信的人一定不多,包括我自己。
但如果确有其事呢?
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确有,我也不信。”
为什么这么固执?原因就在于,人类都是好名的,好荣誉的。活着时,追名求利;死了后,则会以另一种方式希求让自己的名字流传下去。
其实,许多人终究太普通、太平凡了,他所追逐的名,不过是狭小圈子里的那个名,而非名人那样的名。利呢?也是蝇头小利。不要说在历史的册页里找不到他的尊姓大名,即便是他生活的时代,也没几个人认得他,了解他。
去公墓里看看,你就知道又是一个名利场,几乎就是人间情景的再现。里面既有豪华的富人墓区,也有寒酸的穷人墓区。墓园经营者告诉我,之所以弄一块穷人的墓区,是因为不能让人连死的地方也没有。有句老话:死无葬身之地。那其实是对一个行恶之人的诅咒。
葬在豪华墓区里的人,除了有钱人,还有做官的人,以及这两种人的家人。比如有钱人的父母,做官人的父母。
豪华墓区奢华的程度,是大大地出乎我之想象与预料的,与穷人墓区的反差,委实太大。不过,即使是穷人,有一样东西却也是少不了的,即墓碑。碑上刻有姓名,还有一张他们生时的照片。
也就是说,不管富人、官人、穷人,死后都想弄块地方入土为安,再立个碑,让后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可惜,去那里的活人很少。人活一世,最后弄这么一点念想,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世间竟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就要死了,于是他便把他的儿孙叫到床前,要他们在他死后为他刻一块碑,上面写这样一些文字:
碑首横刻“再不来了”四个字。
碑正中竖刻“泰极仙翁脱骨处”七个字。在“泰”字左右刻“扯淡”二字。“扯”字刻在“泰”字右边,“淡”字刻在“泰”字左边。“扯”字下竖刻:“翁燕人水木氏明末甲访道云梦修真事迹已详载甲申记矣予等不敢再赘翁”2行31个字。“淡”字下面竖刻“生不言寿莫考其纪或曰一十有二纪卒曰然四空门人清琴棋书画抱病老人立”2行32个字。
碑阴圆首处刻“碑阴”二字。正中刻“为善最乐”四字。两侧各刻联语一幅,右刻“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鬼神不欺贫”,左刻“有人问我修行法只在虚灵自然间”。
交待完这一切,他走了。他的后人也许很难接受。倘在今日,一个人即便有这样的交待,他的儿孙们也未必会照办。但在那样的时代,老子说的话,儿孙们只能遵照执行,不得有丝毫违逆。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而很有可能,这个碑,这个碑上的一切文字,均是死者本人自己动手刻上去的;也可能,是他请的匠人为其镌刻。因为,从他留下的文字看,他应是个出了家的人。在碑刻完之后,他便撒手人寰了。
不管是怎么刻上去的,总之,他既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留下立碑时间,碑文又是这般地藏头露尾,扑朔迷离,我们也只能猜一猜,想一想了。
2013年10月6日,下午四时许,我来到了豫省的淇县摘心台公园。在入口处购买门票时,一中年妇女问我:“外地人啊?”我点头。“来走亲戚?”我回:“不!来看扯淡碑1她笑了,说:“你真会扯淡1
她说我扯淡,显然是她认为我不可能是从外地专程来看一块碑。我也觉得自己有些扯淡。因此,当我站到扯淡碑前时,我笑了起来。我既笑自己千里迢迢来看碑,又笑这个留下“扯淡碑”的老兄,真会扯淡!不过,我不得不佩服:这是个了不起的人!
关于此人,后世有不少猜测。有人说是明朝勋臣沐氏,有人甚至说是明崇祯皇帝。前一说的沐氏,我没有查到其人;后一说,人有是有,可我认为这不可能。1644年,李自成军攻破北京后,崇祯于煤山自缢,死时35岁。这已是不争的史实。
“泰极仙翁”引起了我的注意,但历史上的泰极仙翁是道教里的一个很著名的人物葛玄(164—244),他生活在三国时期,道教尊他为葛仙翁、太极仙翁。
显然,扯淡碑的主人也不是这个葛玄。既然我们一时半会弄不清碑的主人是谁,我看也就不必要为此而耗费时间与精力。要知道,人们的兴趣并不在于这个人是谁,知道了也没啥意义,而在于这块碑自身。
不妨把我们的目光聚焦在这块碑的文字上吧,让我们来看一看他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到底要告诉我们些什么?
仙翁我乃燕人,隐藏青龙之姓氏。明末甲申年,我来到云梦山修道成仙。我的事迹已载入了史册,像我的姓名一样不敢再多说了。我生来不讲自己的年龄,也没有人考证我活了多大了。突然有人说,你已经一百四十四岁了。我很愕然,但最终还是回答说:“是的。”我已经四大皆空,成了一名道教徒。但我很清白高尚。我整天与琴棋书画相伴。我已成抱病老人,今立此碑。
我没有辜负上天的期望,没有辜负人民的希望,我没有欺骗鬼神,也没有欺骗贫苦百姓。有人问我修行的方法,其实也没有什么窍门,只在虚灵自然间。
乐善好施是最快乐的事情。
我再不来参与争名夺利、相互厮杀了。
据导游说,扯淡碑的经历,非常坎坷。它经过直奉大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均没有遭到破坏。1948年,八角楼(扯淡碑原在八角楼西祖师庙内)被国民党军队拆掉修炮楼,扯淡碑仍安然无恙。大跃进时平坟墓、修水利,许多石碑都被用于垒砌水渠、水库,扯淡碑却完好无损。20世纪60年代,淇县在扯淡碑处建农机公司时,扯淡碑既没被推倒,也没被砸毁。直到文革“破四旧”时,扯淡碑才被推倒“躺在了农机公司院子里的井台上”。改革开放后,扯淡碑被请进了淇县的摘心台公园。
不难想象,如果这块碑刻的是一个人名,不管这个人是有名气的人物,还是一介没有名气的平民,即便躲得过战火,也绝躲不过中国的那一场文革。因为写着“扯淡”,写着“再不来了”,这么好玩的一块碑,没有阶级,没有党争,甚至连历史的痕迹也不明显,砸它干嘛呢?它的幸免于难,可能正缘于它的好玩、它的有趣。而一个人在他死后能让自己的一样东西令世人觉得好玩、觉得有趣,那这个人不能说他玩世不恭,至多视为看破红尘。尽管他认为人生是扯淡,从而再不来了,可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悲观、厌世。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通达之人,他的达观古今罕见。常常是,人一旦达观了,他便不再悲观、也不再厌世了。他会觉得人这一生虽扯淡,却很有趣。这是个天真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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