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业上,都正是彷徨无主的时候。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人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而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个条件下才能形成。
这一段话,是梁漱溟1933年在山东邹平乡建院研究部“朝会”上讲话时讲的。此时的梁漱溟,不仅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而且在心地上、行为上也行动了起来。1931年初,梁漱溟来到山东邹平,参与创建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起先担任研究部主任。不久,即就任研究院院长一职。
梁漱溟到乡村去,做乡村建设事业,大约与他相信“真的力量恐怕只有在内地乡村社会中慢慢地酝酿,才能发生大的力量,而后再影响于都市。”
从1931年到1937年,梁漱溟在山东一个叫邹平的县一呆就是七年。这七年,为了改变中国,他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一面用自己的心地和自己的行为,作着具体的工作。他在认清了中国的形势后,即从基础做起,从基层开始做,搞乡村的自治,一乡一村的地方自治。在他看来,只要一乡一村的自治搞好了,宪政的基础就有了。具体的做法,他都想好了。“我设想把农民首先组织起来搞合作社,由低级到高级,由小范围到大范围;引进先进的科学技术,把它运用到生产和生活中去,进行农业的改革和改良,进行农村各种建设事业,搞工业化的农业。”
他这想法,真是很好的!在山东省长韩复榘的支持下,梁先生离开了他祖辈生活的城市,来到山东邹平,实践他的理想。七年时间,很短,但他确实搞得不错。就在他按着自己的理想欣然前行时,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伴随侵略者的到来,他的实践也到此结束。但他的这个理想,却在他的头脑里燃烧着,不曾破灭。后来,甚至跑到延安,向毛泽东继续兜售他这理想——乡村建设理论。但此时的中国,显然已不再适宜搞乡村建设了,连讨论也不适宜。此时的中国,只有一个问题:抗击日本侵略者,为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战。
就毛泽东当时的地位,在蒋介石还是这个国家公认的领袖时,毛泽东头脑里想得最多的,可能就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赶走日本侵略者,一个是如何在没有了侵略者的国度建立一个新政权。而梁漱溟,作为“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他是不会去想:在赶走了侵略者之后,还要建设一个新国家、新政权的。所以,他才会去找毛泽东兜售他的乡村建设理论。
实际上,以张国焘的观点,毛泽东是一个农民社会主义者。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之深,毛泽东绝对不比梁漱溟差。但梁漱溟的理想也是极好的,他想以改良的方式改造中国政治,从一乡一村的地方自治搞起,把宪政的基础先做好。之所以说他的这个理想很好,是因为,倘使没有日本的侵华战争,梁先生在邹平就那么坚持搞下去,搞到他去世的时候,中国的宪政一定可以搞起来,而且能搞得非常好!但梁先生毕竟只是一介学人。毛泽东呢,则是一个政治家,而且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政治家。政治家所想的东西,与一介学人所想的东西,肯定不是一回事。改良好,好就好在不流血,不死人。但夺取政权靠改良行吗?也许在别国行,但在中国肯定行不通。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不只了解农村,也了解中国历史。中国革命的成功,新政权、新国家的建立,走的就是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在革命之初,毛泽东赢得了农村,也赢得了农民。但革命成功之后,毛泽东依然头脑清醒,依然知道中国是个乡土中国,必须把农村的事情搞好。但怎么搞,搞什么?毛泽东一直在摸索中。只是,好象并没有想到梁在延安给过他的建议。也许,毛泽东要考虑的是农民的吃饭穿衣,而非宪政问题。也许,毛泽东认为,宪政问题可以放一放,待解决了农民的温饱之后再行考虑。也可能,毛泽东并不认为,宪政问题是农民要考虑的问题。
回顾历史,不能不说,毛泽东为解决中国问题,尤其农村问题,农民的吃饭问题,呕心沥血。但老天爷似乎很不待见中国,也很不待见中国的农村和农民。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毛泽东1976年9月9日与世长辞,中国人的日子,尤其是农民的日子,实在不敢昧着良心说好。从“三反、五反”,大跃进,到人民公社、再到“文革”,我们的领袖一直在社会主义大道上摸索着。社会主义在中国是个新东西,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供借鉴。只能靠边干边摸索,如此一来,势必会有摸错的时候。所以说,中国发生的这些事情,不能归结为某一个人的错。即使是某一个人的错,也非他的故意。
不过,我们会在这摸索里头想到梁漱溟先生,想到他提出的理想,尤其他在山东邹平建立起来的那块实验田。如果说,他的这块实验田被日本侵华战争中断了,那么,为什么打败了小日本,建立了新中国之后,梁先生不继续他的实验呢?是中国不再需要他的实验,还是他认为他的实验到了新中国,已完全没了必要,失去了实验的价值和意义?抑或,没有人答应他的实验请求?
事实可能是,新中国刚刚成立,毛泽东日理万机,梁漱溟先生即便书生气一个,也不至于会在这节骨眼上麻烦为国操劳的毛泽东。也许,梁先生想等一等。可1953年,他就与毛泽东闹翻了。这就意味着,梁漱溟先生在新的政权里,可以继续当他的政协委员,却再也不可能找个地儿搞他的实验田去了。
这么一来,梁先生萌生于旧中国,实验于旧中国的他这个理想,从此就成了他的一个白日梦了。1980年8月20日,梁漱溟在与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艾恺访谈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已经同那个农村隔得比较远了。所以,我很难代表农民说话。”这个现在,应该不止是80年代,而应当从1953年就开始了吧?但他的心,也许还在农村,还在邹平。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先生逝世。按照其生前遗嘱,骨灰埋在山东邹平黄山上。
邓小平主政中国之后,他意识到,革命不能再搞了,但要搞改革。改革第一步,改的依然是农村。把土地交给农民,让农民先把肚子吃饱了再说。这一步走得很成功!到了城市,则是改革加开放。城市的这步棋走得更豪迈。邓小平也许认为,农民有了饭吃就ok了!可人这东西,不管他是农民,还是市民,一旦吃饱了肚子,他就会有新的欲望。就农民而言,他有什么欲望呢?他想有钱,他想建新房,他想过城市人的生活。而城市的改革与开放,也的确给农民提供了进城务工的机会与可能。第一波农民工进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真正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农村大量留守儿童的出现。人们从这一现象里才发现,农村的劳动力都去了城里。紧接着,就是留守妇女的问题;再往下,就是留守老人的问题出来了。伴随着这三波现象的出现,人们才发现,农村已成了空心村。老人是村庄里唯一的劳动力,并且承载着看家护院守土的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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