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考人生意义时,有两句老话对我影响甚大。一句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另一句是:“千里来做官,只为吃和穿。”。

两句老话都不够境界。我年纪很轻时,甚至认为“太消极”、“太低俗”。前一句出自平民之口,后一句则是做官人的话。

不过,两句话虽不中听,却都是一句大实话,基本道出了人生的本质。

如果平民百姓认为,人生的本质,不过“吃喝”二字,那做官人对于人生的体认,仿佛应略高一些,境界一些,才对。可做官的人愣是也没有境界,而是实话实说,委实有些令人不敢置信。所幸,说大实话的那些官员,不是今日之官员,而是生活于封建时代的官员。

封建时代的官员,视做官仅为解决自己的吃与穿,简直就是个生计上的事了。看来,这做官啊,古人也没把它看得多么高贵。

但是,今天的官员,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了。他们也绝不承认自己做官,只为吃和穿。这样的想法太低俗,做官岂能当成生计问题?生计问题难道还需要他们考虑吗?他们做官,那可叫一个庄严呐:比如,是为了某种理想啊,是为了某种信仰啊,信念啊,更是为了国家啊,人民啊!一个比一个听起来令人肃然起敬!

话说得真叫一个好听,真叫一个庄严!可他们不吃不穿吗?若不吃不穿,那是什么东西呢?事实上,他们同我们一样,要吃要穿的,而且,当他们中的一些人被抓起来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岂止要吃要穿,他们分明吃得比我们好,穿得比我们好,玩得也比我们好。玩什么呢?当然女色。哪个贪官后面,没有一帮女人?

被抓起来以后,我们才知道,这些有理想,有信念,心中揣着国家、揣着人民的领导同志,之所以不把“千里来做官,只为吃和穿”挂在嘴上,并非因为他们觉悟高,境界大,思想好,而是他们压根就不需要考虑吃和穿的问题。事实上,一个做官的人,如果他做官竟然要为自己的吃和穿动脑筋,那他未免太低能了。这样低能的人,官场上好像不曾有见。

忽然觉得,那些没有理想,没有信仰、信念,也无国家意识和人民概念的封建时代的官员们,反而活得更真实。至少,他们毫不隐瞒自己做官的动机。也可以说,他们不虚伪。

要说活得真实,当然还是中国的平民百姓们。从他们知道饥饿、冷暖开始,他们就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必须有吃的,必须先填饱肚子。而要有吃的,要填饱肚子,就得去找活干,就得去打工,就得去赚钱。他们的一生都是沿着自己这个浅显的思想,颠颠簸簸地走下去的。

对无数的平民百姓来说,活人就是吃喝。吃喝以外,当然还有一些事要做的,比如,要有房子住,要结婚,要生小孩,等等。这些都是吃饱喝足以后的欲望。一个人连吃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时,他还会去想房子的事?他还会去想结婚的事?他还会去想养孩子的事?

总有人认为,平民百姓的人生观太低俗,可我想了许久,也没发现有哪个群体的人比他们活得更真实,又有哪个群体的人活得比他们更高尚?大家不都是这么活着吗?谁比谁高尚呢?

常有人责怪我,说我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太偏低了,太狭隘了。说我不像一个读书人。我从来不辩白,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我想说,即便我是一个读书人,也在平民百姓范畴里埃平民百姓就不读书?读了书他就不是平民百姓?这个理肯定讲不通。

我不解释,自有我的道理。在我看来,沉默最好。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几个人真正了解我,了解我的人生与生活。

平民百姓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实在不能算是过错。谁能不吃不喝地活着?即便他不是平民百姓,他是帝王,他是将相,他也要吃要喝埃

我不辩白,不解释,还因为,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所拿的那点薪水,不但养活不了父母,连我自己都养不好。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每月二十几块钱的薪水,大半给母亲买药。遇上母亲病重,我的薪水全搭进去,也还是不够。那时,我常忍饥挨饿。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努力奋斗,争取有个好工作,拿更多的钱,更多的钱,可以治母亲的病,还能给母亲买她想吃的食品,当然,我也想吃得饱。

母亲一辈子都是苦难的,即便在她生育我们兄弟姐妹时,也未吃过饱饭。她的病,与她的挨饿有关,与生养我们有关。作为儿子,幼小时不谙世事,不知感恩母亲,这也能够理解。可当自己长大了之后,如果还不谙世事,还不知感恩、回报,那就是做儿女的不孝道了。我参加工作,当时脑子里,心里所想的,就是给母亲买吃的,买好吃的,补她的身子。我在内心发过誓:不能再让母亲忍饥挨饿了。宁可自己饿死,也不能再让母亲挨一次饿。

那时,薪水极为可怜,当时所有人的收入都不是很高。这一点点薪水,一部分给母亲治病,一部分给母亲买吃的。轮到我,几乎没有了。幸好,那时我光棍一条。其实,我打小就没想过要结婚。不是我有病,而是觉得自己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那时,我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奋斗——至于怎样奋斗,也并不很清楚。十四岁被文艺女神信手拈去,自此爱上了她。那时,虽然年青,甚至幼稚,但还清楚,文学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因为,若要让文学改变我的命运,至少也得创作出一部惊天动地的长篇小说。除此,所有的文体都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但依我那时的文字功底,生活功底,写一部轰动世人的长篇小说,谈何容易?不过,虽然不可能,可梦却未少做。

改变命运的努力是艰难的,困苦的,甚至是苦难的,辛酸的。其间,最为难忘的,还是肚子问题,即吃得不够饱,常常为节省一笔钱,而饿着肚子。

但是,自打我参加了工作,母亲再也没有挨过饿,她因生养我们而落下的病,也得到了治疗。对于母亲的病,亦即饿出的病,即便我有再多的钱,也休想将其彻底治愈。医学没有这个功能,这是儿子最无奈的地方。后来,我的确有了“更多的钱”,但母亲更老了,身体更差了,病得也更重了。面对母亲的苍老,母亲的病,我只能坐在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转过脸去,暗自垂泪。

母亲过世后,我变得更加地痛苦,还有很多事我还未来得及做啊,母亲就走了。她不让我尽孝了,她以为为我解脱了,可她不知道,没有孝可尽的人生,更没了意义。

我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解与思考,一直没有理想主义者那么昂扬,那么激情,那么乐观、向上,可能与我这身世有关。人出生的环境,尤其是童年和青年时期的际遇,会影响甚至决定这个人的人生姿态。像我这种人,要昂扬起来,要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很不容易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