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戈
一年四季中,有春花秋月、春华秋实,此二季既不冷亦不热,或美丽或实惠,人皆喜欢,自不待言。但如果只论冬夏且必选其一,恕我直言,偏爱冬天。不为别,只因为我有一个与生俱来又侵入膏肓的毛病叫苦夏。苦夏不好玩。
60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我呱呱坠地在位于北纬29°线上、隶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川南小镇。刚出月窝没几天,酷暑的骄阳便直射到了我的摇篮上。襁褓里的弱小身躯燥热得心烦意乱,我就用出吃奶力气的一半去蠕动——跳太空舞一样;同时用出吃奶力气的另一半去呼叫——类似花腔女高音。此举旨在双管齐下,把极度难受的信息曲线传递给外婆。抚养儿孙超过两位数的外婆绝对专家级水平,当然理解这些言行所表达出的苦楚与诉求。可一直到去世都不知空调为何物的慈祥老人,只能轻轻摇动手中的蒲扇,轻声哼唱古老的歌谣抚慰我、鼓励我。一个夏天哭闹下来,我就锻炼得面黄肌瘦、苗条有加。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岁,迎来了人生旅程的第一个冬季。随着气温的一天天下降,我一天天安静下来。到了三九四九,房顶上铺满了白头霜,水田里结起了凝冰,大人们吐着白气叫唤天寒地冻。外婆给我垫上用体温捂热的尿布,再用棉衣一层一层将我包裹起来。我懒懒地倾斜在外婆怀里,只感到温暖、只感到舒适,哪好意思延续夏天的哭闹,自觉乖乖地熟睡起来。外婆听到了我很不成熟的鼾声,就轻轻地揪揪我的鼻子;外婆看到了我皱眉皱眼的笑靥,就低声问我是不是梦里娶了媳妇进门。我迷迷糊糊听着外婆的问话,可理解不了它的深意,也想不出怎么去回答,干脆继续没完没了地酣睡。一个冬天睡下来,我体重增加了好几磅。黄色的小脸,不知不觉红了圆了;颀长的身材,不声不响蜕变为五短。皮下积累的脂肪,为应对第二个夏天的消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实,因为与体温的差距拉大,夏天的热难受,冬天的冷照例难受。只不过人类对驱散暑热办法不多,而对付寒冷却一套又一套。农历的五黄六月,太阳像火盆挂在头顶,晒得空气都要燃烧。热得你没处躲、没处藏;热得你汗流浃背、心慌意乱;热得你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于是,所有摧残身体的利箭鱼贯着向你射来,你就无可奈何地虚弱下去。因此,苦夏成了好多人难以逾越的鸿沟。
为了散热,大人们使劲摇着五花八门的扇子,加速局部范围内空气的流动,很想让它带走部分体内的热气。可是,那些同样滚烫的微风能带走什么呢,它只能给你带来些许廉价的心理暗示。作为乡村的孩子,我们倒有一个散热的最佳举措,就是脱光了衣裤,跳进水塘里去滚。因为水的导热性能差,浸在水里确实感到凉爽。可滚澡相当于饮鸩止渴,当你从塘里爬起来后,体内汹涌的已经不是热,而是更热。再者,滚澡风险巨大。小镇边的黑水塘,几乎每年都要吞噬几条幼小的生命。担心子女安全的家长,总要采取强硬的措施阻止我们下水。我就因此,经常接受母亲的鞭笞。
可冬天不是这样的景象。我们驱走寒冷的办法多得像蔡国庆所唱卢沟桥的石狮,数都数不过来。老人们烤个烘笼,热气就从脚心徐徐爬到心窝;成年男女扛着锄头去挖地,舞不到几下就各自敞开了胸怀;孩子们呢?男娃打陀螺、滚铁环、砸石碑、“逮美国”(捉迷藏),女娃就唱歌、跳绳、踢毽子、修“房子”……只要这样一闹腾,再强大的寒冷,都被我们轻松地驱赶走了。我们脱下脏兮兮的棉衣往地下一甩,一股酸臭的热气就蓬勃地散发出来。累了热了,消耗就大,食欲更旺,爬上桌子,不管菜稀饭抑或红苕汤,稀里呼噜就喝下几斗碗。夜晚睡在烘笼考过的被窝里,汗津津突然一个激灵,就听见身体“嚓嚓”地伸长。
上班后修火车,夏天总是手脚无力,一个齿轮还没拔下来虚汗就哗啦啦流淌;冬天则浑身是劲,抡圆了大锤挥舞,半小时粗气不喘。后来学着写点东西,夏天头昏脑胀,速度极低质量还差;到了冬天头脑清醒,人就所谓冰雪聪明,不时会有灵感袭来,往往能够超水平发挥。一气呵成一篇千字短文回过头来校对,不敢相信这段话是从自己心田里生长出来。昨晚翻阅码出的百万汉字,竟有七成是在冬季完成;而获奖作品,则几乎全都杀青在那些寒冷的深夜。
不好意思,其实还有好多大事,譬如中专的入学、上班与提干、找老婆与成家、生儿子与生孙子……均不是那首经典老歌唱的什么大约或可能,而是,的的确确发生在冬季。
最后呀,我要轻声地告诉你:惟有退休,选择了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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