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

母亲喜爱歌唱，一生乐此。当年她与父亲就并排站在大卡车上，望着那面“支援大西南”的红旗，一路唱响“挺起胸膛，青年战士们，新中国当家做主人，一切让我们来安排”的时代大歌，辗转数月，翻山越岭，将红旗与歌声带到热火朝天的成渝筑路工地上。

母亲年轻时的歌声，我只听到过一次，那是50年前重庆铁路地区的一场职工文艺汇演。我之所以记忆恒久，是那晚我恰巧去俱乐部玩，恰巧在母亲登台时走进了礼堂，忽然就望见母亲在演唱：“马儿啊，你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这歌声仿佛从天而来，瀑布似地震响我的耳鼓，让人反应不及，发懵似地怔怔看着，恍然梦中。因为完全不知道母亲会登台唱歌，因为平日里几乎听不见母亲的歌声，因为背负生活重担的母亲实在难得这么激情地歌唱。母亲的女高音独唱获了奖，是一对铜铸的碰铃，我们常无聊地撞击，清脆的铃声便成了记忆的回响。

母亲最开心的放声歌唱，是在她退休以后。这时生活的重负已完全卸去，她还拥有了心爱的脚踏式风琴。初中跟音乐老师学会的风琴，母亲竟然数十年没忘，很快就熟悉了常见调式的弹奏，琴声便悠扬在家中。儿女们一回家，父亲在厨房忙，母亲就会坐在风琴前，弹奏起她喜欢的歌曲，让我们一起放声歌唱。这歌声绝不难听，因为我们遗传了母亲的音乐细胞。母亲还教会我弹风琴，让我给她伴奏，于是她晚年的歌声，一次次在夜空里飘荡。

母亲是一个乐观、有毅力又不怕吃苦的女人。跟姐姐在川美定居后，竟然学弹钢琴，虽无严师指教，天天操习，也能让数十个黑白键不紧不慢地跳动于指尖，演奏出她喜爱的中外歌曲。有天姐姐给远在美国的西师音乐系的张老师打电话，说母亲可以弹奏钢琴上的B调，音乐教授顿然吃惊，说这个调式对业余者的弹唱是很难的呀。在川音管弦乐系担任钢琴伴奏的外孙女，也对姥姥竖起拇指说：“姥姥，您真厉害哟。”这句表扬，可见母亲晚年生活的丰富有趣。

母亲虽年过八旬，仍有不错的记忆力。听说姐姐的朋友在征集抗战歌曲，母亲便坐在钢琴前，一个一个音符地弹奏，一字一句地记录，在断断续续的乐声里，将自己学生时代在家乡所唱过的抗战歌曲，完完整整地誊写出来，算是为抗战胜利70周年尽了暮年之力。

母亲真是衰老了，要完整地唱一首歌曲已感吃力，但弹琴伴奏还是可以的。我双休日回川美看她，母亲总要让我唱几首她喜爱的歌。在母亲的伴奏里，我尽情地歌唱。母亲心中的歌，让儿子唱出来，母亲脸上的笑容便灿烂无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