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天是8月15日。

1945年的这一天,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

70年,于历史的长河,不过弹指一挥;于个人的生命,却是举足轻重。

已到耄耋之年的我局退休干部孙贻荪老师,对于抗战更多一份刻骨的记忆。

从战士到作家,孙贻荪以他细腻、生动而严谨的文笔记述了自己儿时在抗战中的亲身经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一些真实而鲜活的细节,对于年轻一代了解抗战不无裨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无论何时,八年抗战都是一幅国人皆应知晓、永远不可忘却的悲壮历史画卷。

八年抗战,是一本血写的大书,儿童成人共读。每页风声鹤唳,字字动魄惊魂。

——题记

亲人为国捐躯

故乡河流纵横,人们临水而居。

舅舅家在我家的东北边,离县城较远,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小镇上的河流像一把明亮的剪刀,把民居裁成两半。两岸的白墙青瓦相互在水里点头问候。舅舅在河西桥头开了家茶馆,卖蟹黄大包,生意兴隆,由舅妈打理;家住河东这边,黑漆大门锁一庭幽静。

妈妈姊妹仨,小姨比妈妈小两岁,像对双胞胎;舅舅最小,相隔好几岁。他身材伟岸,穿着讲究,长衫礼帽,一派绅士风度。舅舅家境好,常派人划船来接我去住些日子。每天早上,舅妈准时从茶馆回来一趟,给我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一天,舅舅送我一顶呢料拼成的“金瓜帽”,紫红和藏蓝相间,正中用丝线绣“九一八”三个字,殷红如血。舅舅一边给我戴上帽子,一边讲了关于“九一八”的故事,我未满五岁,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只记得他说“九一八”是民族的伤口,不要随便去触摸!

过了段时间,我戴着舅舅买的新帽回家,邻里小朋友好奇地想摸帽子上“九一八”三个字。我忙用手护住,取下帽子对他们说只准看,不准摸!

有天早上舅舅出门,回过头喊我的小名叮嘱说:看好家!我随口嗯了一声。下午阳光温暖,我神情专注地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忽然进来两个年轻人,一阵风似的,把几盆兰花端走。都怪我贪耍,一时忘了舅舅出门时的叮嘱。晩上舅舅回来,问我兰花呢?我嚅嚅说被人拿走了。为什么不阻拦?自知理亏,望着舅舅发愣。平日最爱用小络腮胡亲我的舅舅,此刻板起面孔,伸手打了我两下屁股。记住:从今往后要看好家!

妈妈来接我,我委屈地告诉她屁股挨了两下。妈妈说舅舅是故意让人来搬花的,好让你明白,小孩从小要爱家,长大了才知道报国。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再次来到舅舅家。若不是一进门舅舅就用小络腮胡亲我小脸,我差点认不出他了。往日的长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灰色军装,腰间扎着宽皮带,别支手枪。你当官了?嗯。多大的官?团长。

舅舅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渐渐地长大了,要学会关心国家战事。如今南京沦陷了!泰州很快也要失守!我们要组织武装,保卫家乡,誓死不当亡国奴!听得我的心砰砰直跳,我对舅舅说我也不当亡国奴!

舅舅家的客人忽然多了起来。远的来自上海;近处来自附近驻军。他们最热衷的是摆弄枪支,短火有盒子炮、左轮;长枪有汉阳造、79式;还有歪把子机枪……他们把扳机扣得脆声响,还做出瞄准的姿势。我生怕枪走火,躲得远远的看。他们亲切地招呼我说:小侄儿,别害怕,我们在检测枪支。

从此小镇古庙里军号声、刺杀声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声鼎沸。我想上庙里去看,舅舅说那里地方窄,刀枪棍棒,不适合小孩去;过几天让妈妈带你去看“会操”,那才真有看头。

隔了几天,舅舅叫妈妈带我去一个叫青墩的地方看“会操”。好多支部队齐集于此,人山人海看不到边。“会操”的仪式很隆重,一队队端着枪操着正步的队列,接受台上的检阅;接着进行刺杀比赛,喊声震天,个个如猛虎下山。舅舅的队伍夺得头筹。他很得意。散操后,买了个惠山泥人送我。

一天舅舅拿回一本厚厚的《千字课文》给我,是供士兵学文化用的。舅舅晚上灯下教我,我至今记得第一课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插图。我要跟妈妈回去了,舅舅叮嘱我别忘了带上惠山泥人和《千字课文》。

第二年麦子拔节的时候,鬼子的大队人马下乡扫荡。以往都是鬼子从大路来,百姓沿小路往偏僻村落躲避。这天妈妈拎上小包袱牵着我,跟在一群老弱妇孺的后面,往鬼子从来不去的西北边逃跑。我和妈妈走在木桥上,看见部队闪在道路一旁,给逃难的百姓让路。我眼睛尖,一眼看见舅舅在队伍中间,大声喊他。他喊我的小名,张开双臂抱我,在我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他低声对妈妈说,鬼子两个大队,从城里出发沿河北犯,我们这就去俞丘港阻击敌人!你们不能再往前走,往回走的路也断了,为了不让鬼子四下溃逃,等你们一过桥,我们立即撤掉桥板!舅舅叮嘱妈妈,快到附近农户家暂避,等会儿交上火,子弹不长眼睛。

我们分散藏在农户家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四周动静。隔了一阵,俞丘港方向果然枪炮声大作,炮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子弹漫天呼啸。妈妈焦急万分,她让我趴在屋角的桌子底下——桌子上盖着厚厚的棉絮,不许乱跑!她走出户外,往俞丘港方向眺望。见有伤员从前线下来,忙跑去询问战况怎样?伤员说打得好!长了中国人的志气,灭了鬼子的威风!妈妈又问,你们认识刘烈吗?怎么不认识!他是我们的团长,刚才他站在火线的前沿,挥舞“指挥旗”发起冲锋!妈妈跑回来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舅舅的英勇形象。她说,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们去看舅舅,让他给你讲打鬼子的故事。

我们没有能再见到舅舅,他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年仅34岁。他和467名烈士的名字,镌刻在高耸的阵亡将士纪念碑上。

陈毅进泰州城

天不亮,有人敲门,昨夜来了新四军!快去看,街上贴满了告示!我急忙翻身起床,跑上街一看,布告有门板那么大,布告的下方赫然四个大字:军长陈毅。年月日一行字上压着鲜红大樱

陈毅来了?我兴奋地向大人打听。

嘿,你还不晓得呀,陈毅昨夜骑着大白马,住进了西头同春堂药店。

这话我信。这家店主人姓纪,清朝大学士纪晓岚的后裔,官宦之家,深宅大院,在镇上数一数二。

我突发奇想,看看陈毅是什么样子?和国民党军队的官有什么两样?

且莫讥笑我黄口小儿异想天开。近来古镇上过往的抗日队伍还真不少,让我这个四年级小学生眼界大开。不信,数给你听听:我见过税警总团(宋子文的嫡系部队,凇沪会战打得很惨烈)第二支队司令李其实,少将军衔,山东大胖子,口令威严;北伐名将李明扬儒将风范,听他朗诵过“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杜甫名篇;至于当地“联抗军(后归新四军领导)”司令黄逸峰,有点像绸缎庄的小老板……一想到这些,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陈毅。

我住镇之东,约了个要好的小伙伴向镇西同春堂走去。门口卫兵问我找谁?我回答想看陈毅。年轻的卫兵朝我们做了个怪相,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着头眼巴巴地等待他回答。就在这时纪先生从屏风后面走出,他指着我对卫兵说:他是我侄儿,小孩子想看陈军长,就让他一旁看看好了。卫兵朝他点点头,转身对我说,军长马上就出来,头一个是警卫员,第二个就是军长。他要我和小伙伴别在路中间挡着,退到他的身后。

有人出来了。我把目光落在第二个人的身上,他身材魁梧,身着灰军装,和士兵穿着没有两样,如果硬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腿上没有打绑腿,腰上的手枪要小些。

几匹高头大马立于门前。陈毅跨上大白马,和纪先生点头说了声回来见;纪先生也拱手相送。然后,陈毅扬鞭而去。我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隔了两天,体育老师朱再造在操场边对我说,陈毅进泰州城,巧施妙计,给李长江一个下马威。

李长江何许人也?此人在我们泰州可谓是家喻户晓。

他原是北伐军李明扬将军的马弁。战斗中李将军身负重伤,李长江背着他奔跑了四五里,突出重围,救了他的性命。很快李长江得到擢升;他们两个成了生死之交,人称“二李”。现在他们的军队被战区长官顾祝同委任为“鲁苏皖边区游击军”,李明扬任司令,李长江任副司令。驻守泰州,司令部设西山寺。

斯时汪精卫暗中利诱李长江,动员他改编为“和平军”。他像株墙头草,摇摆不定,有心弃蒋投汪。在这危急关头,陈毅进了泰州城。

3月12日,是民间的百花生日,也是孙中山先生的忌辰;这天又适逢是李长江母亲80大寿。他为母亲在西山寺祝寿,张灯结彩,好不闹热。

门外忽然有人送来一副寿联,李长江粗人一个,不通文墨,让人把对联念给他听:

庆祝长江母 追悼中山孙 歌于斯泣于斯 一日之间哀乐异;

冷落草头将 热闹水边王 战为贵和为贵 千秋以后是非分。

下属特意把下联的关键词“冷落草头将,热闹水边王”的含义向他讲了一通。他心中大惊!问此联何人所送?下属答道:陈毅。快请!快请!人已远去。李长江久久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据泰州史料记载:“二李”会见了陈毅,在西山寺设宴款待,共商抗日大计。

这件事像一阵旋风,传遍泰州城的街头巷尾。人们纷纷抄录对联,相互传递。朱老师把写有对联的小纸条递给我时,说了句:陈毅一副对联,胜过雄兵10万。当时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后来渐渐大了,深知此言是最为精辟的评价。泰州人民不忘陈毅,解放后在“东进路”(路名取自《新四军军歌》:东进!东进!铁的新四军。陈毅作词。)立陈毅塑像,陈毅立于马上,正是他当年策马进泰州城的英雄本色。

然而,历史是曲折的,人心是多变的。李长江最终与李明扬将军分道扬镳,易帜投汪;李明扬退出城打游击。据说两人分手时,他曾向李将军表明:“降汉不降曹!”此话似乎得到了一点印证。后来日本人请他去扬州赴宴,用半杯毒酒加害于他,成了废人。解放后,陈毅主持华东军政要务,李明扬请求陈毅为李长江养病提供方便。陈毅把他安排在江西偏僻山乡,与世隔绝。1956年善终。

李明扬坚持抗战到底,严词拒绝了女特务川岛芳子的诱降。解放后曾担任国防委员会委员。至今我还记得他当年在月下朗诵”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飞扬神采。

陈毅三进泰州城,拍成电影,写成评话,民间传说版本尤多。我在此缀上一笔,姑且算作历史的一缕余音吧。

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

因躲避日本人烧杀之祸,举家逃到乡间三年有余。虽说这里远离敌人据点,但还是有些惶然。不知什么时候鬼子又要来下乡骚扰,闹得鸡犬不宁。

隔了一阵,村庄里忽然来了个道士,当时他的这身打扮,十分惹眼。有人甚至疑心他是日本人的探子。很快,人们的疑虑打消,他是为抗日而来。他说他从扬州古道观来,日本人侵占了道观,不尊教义,凌辱道人,他逃了出来。他会咒语,施法术,精武功,有刀枪不入之功。他要成立大刀会,杀日本鬼子!

一天下午,道士来打谷场表演大刀技法。我闻讯去看闹热。他约四十出头,个子不高,眉清目秀,天庭饱满,下巴颏留撮黑胡须,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清澈如泉,我很喜欢。他脱下道袍,手执大刀,霍霍挥舞,寒光逼人。大家正看得起劲,他却戛然而止,把刀尖戳在地上,拱手说:下面我教大家打猴拳,比我一个耍大刀更精彩。

学打猴拳的人非常踊跃。首轮大约有三十多个,都是青壮年男人,妇女和儿童不收。他们先在场上跪成一个圆圈,脸朝外,背朝里。其余的人围在圈外看闹热。

我人小,站在最前排,只见道士在每个人背后脚下比比画画,嘴唇轻轻翕动,口中念念有词。他绕跪着的人背后走了一圈,不一会儿,跪着的人慢慢地有了动静,从地上徐徐站了起来,双手手指捏成佛手状,手臂微微弯曲,眼睛半睁半闭,做出猴子的各种姿势。或翻筋斗,或纵身跳跃,或登高望远,一个个俨然是齐天大圣,力大无比。虽然他们双目微闭,但绝不互相碰撞。真神了!大家拍手叫好。

表演尽兴了,道士大喝一声:醒来0猴子”们回到人间,恢复了本来面目。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演,他们都摇头,说像睡了一场大觉,全身很舒坦。从此,我常去看他们练猴拳。不几天,他们每个人都斜背了一把大刀,大刀是道士指挥铁匠打造的,锋利无比,刀把上还缀了一块红绸。

每天傍晚他们先打猴拳,再练大刀,高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道士再次当众宣称,他刀枪不入!不信,当场试验!只见几个人同时举锋利的刀刃向他肉身砍去,不见一丝痕樱让你不得不信!大家再次热烈鼓掌。从此他组织大刀会员夜间扛着钉耙,到十几里之外的公路上,把路面挖得坑坑洼洼,鬼子气得嗷嗷叫。

大刀会很快聚集了上千人,遍及十里八乡,个个都宣称刀枪不入。他们除了破坏公路,还驾小船,偷袭鬼子停在码头上的汽轮,用大刀当场砍死哨兵,把轮船机器砸得稀烂!一时间鬼子只好龟缩在据点里,不敢轻举妄动,乡间百姓安稳了许久。听说城里鬼子咬牙切齿发狠:消灭大刀会,活捉张道士。

大刀会声威日壮,道士选择一座古庙作为大刀会的大本营。这里三面环水,只有一条陆路由外面通到庙里,是个易守难攻的用兵之地。道士让大刀会员轮流在庙里值守,“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声,响彻乡村。

父亲是当地的知名学者。此刻虽避乱乡下,还是有人来求他。他们都无非是为文字而来。不久前有人奉军方之命而来,专为请他为李其实将军撰写碑文。李将军不识水性,与鬼子水上决斗时,落水牺牲。这天一大早又有人来找父亲,我猜也是这类事。果然,来人万分悲痛地说,大刀会昨夜遭鬼子偷袭了。下半夜,敌人三只汽轮悄悄封锁了水路,鬼子从陆路冲进庙里,大刀会员与鬼子展开肉搏。道士身中七弹,倒在血泊里。来人请父亲做一篇祭文,父亲黯然无语。

我听得如此噩耗,不禁毛骨悚然!不是说大刀会的人刀枪不入吗?怎么弄成这样悲惨的结局!古庙离我家不远,我约上个要好伙伴,向古庙奔去,一探究竟。

据古庙脚下的村民讲,道士发现鬼子黑夜偷袭,他立即指挥大刀会员奋力抵抗。他一人砍死好几个鬼子,一些会员潜水逃生,数人中弹牺牲。道士中弹之初没有立刻倒下,而是一路追杀鬼子。

我仔细察看了地上的殷殷血迹。禅房里没有血。血从大雄宝殿开始,有好几摊,应是道士与鬼子厮杀之处,鬼子就被他砍死在这里。他不幸在石阶上中弹,中弹后依然对鬼子穷追不舍。我沿血迹寻觅,血从石阶滴向天井,滴向韦驮殿,最终他在山门口倒下。倒下的张道士,手上依然紧握大刀,刃上的血,尚未完全凝固。

父亲在祭文中写道:国难当头,张道士没有遁迹深山古观,空谈“道法自然”;而是选择了以身许国,尽一己绵薄之力,以大刀对抗枪炮,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实乃民族之精魂,可歌可泣矣!

送“鸡毛信”

在八年抗战的艰难岁月里,我有引以自豪的一页:当儿童团团长!这年我13岁。高小毕业。“四·四”儿童节这天,阳光明媚。近千名儿童齐集学校操场,举行儿童团成立大会。仪式非常隆重。

先由政府副区长单明月讲话,此人个子小,名声大,妇孺皆知。一身便衣,盒子枪藏在怀里,四处游走,如猫捉老鼠,专逮汉奸狗腿子,那些民族败类一旦撞到他的枪口上,立即就地毙命。今天他在大会上号召儿童团员积极行动起来,参与锄奸运动。平日站岗放哨,留心盘查可疑分子。接着由镇长宣布儿童团成立,宣布我为儿童团团长。

事先没人透露我要当儿童团团长的消息。既然现在区上、镇上领导看得起我,我就不推辞了。抗日嘛,人人有责,儿童亦然。之所以选中我,我猜有以下几点:春天学校组织学生演讲比赛,主题是全民抗战,我夺得头名;舅舅是抗日烈士,名字刻在战场遗址处的将士阵亡纪念碑上;叔叔在大后方重庆为抗日效力。所以,他们把信任和期望的目光投向我。当镇长把一面天蓝色的团旗授予我时,我热血沸腾。团旗上绣着“中国抗日杀敌儿童团”九个大字,如九簇烈火,字是请著名书法家黄秉心先生题写的。我将团旗在台上来回挥动,猎猎生风。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不上学的时候,我扛上团旗,带上同学,下乡宣传抗日救亡的道理;检查各处儿童岗哨查验“路条”的情况。关于“路条”有必要赘述几句。它是解放区百姓出行的通行证,有了它,从延安到我们这里通行无阻。通行证有固定的书写格式,村级以上政权才有资格发放,盖有专用条戳方为有效。虽说那时没有防伪技术,但想造假也不容易。

如今我不禁感叹,假如当年留下一张“路条”,保存至今,岂不是抗战的珍贵文物?

我们镇是泰州城的东方门户,城里东岳庙的晨钟晚磬和和尚的诵经声,不时随风飘入耳际。我们扛着团旗下乡宣传,时常会遭遇不测。城里的“黄狗”(百姓对伪军的鄙称)不时来城外骚扰百姓。一天我们正在向几家分散的农户宣传太平洋反攻形势,不料一群下乡偷鸡的“黄狗”发现了我们,向我们砰砰开枪。幸好农户机智,让我们跳上小船,把船摇进芦苇荡……类似的险情不止一次。

其实和送“鸡毛信”相比,这些就算不得什么了。穿过敌人封锁线送“鸡毛信”,那阵仗才叫惊心动魄。

那是一年秋天,收黃豆的季节。一天傍晚镇政府一名干部来到我家,开口就给妈妈“粉起”,说你们家是抗属,儿子是儿童团团长,是抗日的“堡垒户”。妈妈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莫绕弯子。他这才说有份十万火急的情报,要越过封锁线,送到运河南岸。派别人怕误事,只好让你儿子跑一趟。

妈妈深知此去非常危险!大刀会的人隔三岔五扛着钉耙、铁锹,把公路挖得稀巴烂,鬼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所以才每隔一公里修个炮楼,白天瞭望;夜间开探照灯,炮楼之间的灯光,相互交叉,把公路照得如同白昼。如若有人擅自穿行,炮楼的敌人立即举枪射击!真是插翅难飞啊!况且运河之上敌人汽艇日夜巡逻,险象环生!妈妈抬起头来,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下我。然后大义凛然地说:去!

送信的任务由我和大妈一起执行。我们装着“走人户”,她还提了个竹篮子,一老一小披着星光上路。来到公路边79号炮楼下,潜伏在黄豆地里。我们今夜必须从这里通过,公路下面就是运河的小码头。只见探照灯灯光四射,连公路边矮矮的里程石桩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时秋虫唧唧,露水越来越重,我们的衣衫被寒露浸湿。大妈悄声说,“鸡毛信”别打湿了。放心,藏在贴身口袋,妈妈还用线缝上了。

我和大妈瞪大眼睛,注视着炮楼,焦急地等待他们换岗;换岗时探照灯要短暂关闭。只要探照灯一熄灭,我和大妈就飞快地冲过去!

终于听到换岗的人来了!我们屏住呼吸,等待!谢天谢地探照灯熄了!我拽起大妈就开跑。冲到公路边就地卧倒,来个驴打滚,滚到公路另一边。一来防止脚步发出声响,二来在地上打滚目标小,避免天上的星光帮倒忙。

通过封锁线成功!我和大妈心里乐开了花。大妈说可惜我那只竹篮子弄丢了。我说回去找镇上赔,大妈说算了,免得让人家笑我们小气。

运河边上有人接应我们,这下好了,我们不用担惊受怕过河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一下落地。赶紧和来人对暗语,把情报交给他。我和大妈迅速转过身上公路,趁黎明时分探照灯熄灭,四下朦胧,穿过封锁线,往回走。

过了几天镇干部又来我家,兴奋地对妈妈说:多亏你儿子把情报及时送到,靖江那边的军民严阵以待,在鬼子扫荡的路上,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仗!

作者札记

我出生在江苏古城海陵,是范仲淹筑堤制盐的地方,今称泰州。这里处运河之滨,东临大海,南眺长江,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抗战爆发,这里鏖战连年,陈毅三进泰州城,传为佳话。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月下诵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儿童团长,送“鸡毛信”,四处宣传抗日救亡……这抗战的经历,造就我成为血性男儿。1949年冬,投笔从戎,入二野军大,聆听刘伯承、邓小平的谆谆教诲;刘邓首长一声令下,我们一手拿镐一手握枪,修筑成渝铁路。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前线亟需战地记者,我奉召前往。写了《送给毛主席的礼物》和《陪同英雄杨连第的父亲》等战地通讯和诗歌。不经意间,走上了文学之路。

如今虽白发如霜,对生活依然热爱,对文字依然敏感。正如作家贝奇近日在微信上说:“并非每位诗人都曾经是战士,更非每一个战士都有幸成为诗人。孙贻荪先生回望八十载的岁月,应当为自已战士——诗人——作家的经历感到自豪。”我把她的话作为鞭策,活到老,写老到,用文字讴歌我们的美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