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征夫
马年端午节的前两天,祖母去世了,享年102岁。按照我们毛南族的丧葬习俗,入殓的时候,大叔抱着她老人家的头部,我抱着她老人家的腰身,堂弟抱着她老人家的脚,装进早就打好的棺材里,再盖上红棉毯。那时候,我觉得祖母格外沉重。
不能不沉重,因为我从此失去了疼我爱我的祖母。
祖母有一架木制织布机,是山里一位老木匠用茶子木做成的,结实耐用,当年是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来到我家的。我们山里,很多家庭都有木制织布机。在漫长的岁月里,遮风御寒,要靠自己种棉、纺纱、织布,织布机是必不可少的主要设备。一个山里女人,如果不会这种活,就会被人看不起。织布机和山里妇女结下不解之缘,她们在织布机上施展聪明才智,织出的布料花样繁多,色彩斑斓。祖母的手艺更出色,可以在布面上织出花鸟虫鱼、马牛羊猪等各种样式来,方圆几十里颇受赞誉。除了供自家婚丧嫁娶用度外,拿到乡场上也是抢手货。
小时候,我跟祖母上山种过棉花。祖母种棉的方式沿用古法:用一根尖头木棍在山地里戳坑,在坑里撒上人粪尿,再撒上棉花种子,用土盖上。我跟在她身后,笨手笨脚,干不了什么事。祖母并不责怪,而是不断嘱咐我:小心点,别弄伤了自己!
几番风雨,几多辛苦,棉花终于可以采摘了。祖母戴着一顶斗笠,弯着并不壮实的腰,摘下棉花装进胸兜,再倒进竹箩。棉花摘回来后,祖母摇动轧籽机将棉籽挤出来,捋成棉条,左手扯着棉条,右手摇动纺车,纺出棉线。祖母将棉线分成线卷和线团。将线卷抖开相当费事。祖母将线卷一端展开,拴在腰上,向后倾斜着腰身,围着两根柱子转圈,一边将线卷抖开一边夹上竹棍,再夹进树叶相隔,然后将线排缠在柱子上。
这道工序完成后,祖母将线排从柱子上卸下,小心地装上木制织布机,成为经线;再将线团扯出线头装进梭子,成为纬线。祖母白天下地干活,操劳家务,晚上又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织布。她一手推拉着织梳,一手麻利投梭,两脚上下轮流踩着踏板,“叽空”的织梳压紧纱线的声音和“吱溜”的线梭穿行的响声,在静夜里清晰动人。祖母举手投足间,花白的头发就抖一下,被岁月和辛劳雕刻得斑驳的瘦脸,在灯光里酷似一幅梵高的肖像油画。她是在虔诚地编织着美景,编织着梦境。
我家房前屋后栽种蓝靛。祖母采回蓝靛叶子捣融,放进水缸里搅匀,清出渣子,倒进海锅里用小火烧热,再倒进大水缸,将布匹放进去,操着木棍不断搅动,让蓝靛将布匹染匀之后捞出,挑到地下溶洞里漂洗,再挂到晾衣杆上晒干,一匹匹蓝靛土布就这样制成了。
祖母自织的蓝靛土布,厚实、暖和、经脏,成为我家数十口人遮羞御寒的唯一屏障。渐渐地,城里的各种布料代替了土制布料,自织土布在乡场上卖不起价。但祖母并没有把手艺搁下,夜深人静时仍要织着布,花样更多更耐看。
我长大后,到远离家乡的铁路上工作,一走就是几十年。我过惯了城里的生活,穿着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更新。可每当静下来时,又油然想起祖母和她的织布机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有一年,我出差到家乡一座城市,去观赏民间工艺美术展览,无意间发现一幅挂毯上,织着颇有抽象风格的山水花木图案,其间有耕牛奋犁、山羊嚼草、飞鸟衔霞、鱼戏流水,令人有清新而又稔熟的感觉。再看作者,却原来是我祖母。我惊讶得好久合不拢嘴,久久不愿移开目光。我早就听说家乡被辟为民族风情旅游区,莫不是祖母在时代的风里老树发新芽了?
好几年不回老家了。才进家门,便见堂屋里围着许多村里和村外的大姑娘小媳妇。木制织布机摆在堂屋正中,祖母她老人家正一招一式地示范着,操着山里老妇特有的嘶哑嗓音细心地讲解着,一头白发激动地颤抖。显然,她在像城里开办的职业培训班那样给妇女们传授自己的绝活。大姑娘小媳妇们见我回来了,纷纷向我寒暄,又向祖母极有礼貌地道别,便散去了。
祖母见了我,高兴得在屋里团团转,不知干什么好,没牙的嘴一直张着,不住地笑。好不容易她才平静下来,说:“我老了,不能让手艺带到棺材里去,小辈们肯学,我当然要教。你知道么,自从有客人来我们山里玩,可喜欢这些花里花俏的布了。他们说,嗯,他们说,认识了……一个……啊,认识了一个民族!”
祖母没文化,因为激动,又加上口齿漏风,老是说不清。可我还是懂得,祖母正以余热为家乡做有意义的事。她要让游客认识家乡,认识一个从不甘落后的民族。她老人家的表述,我看要比长篇宏论还能说服人。因为,这是一个山里老妇的心声。
如今,祖母走了,永远地走了。她的音容笑貌从此只能刻在我的心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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