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
我家原先堂屋两侧的圆柱上,挂了一副名家书写的楹联:
荆树有花兄弟乐
砚田无税子孙耕
它是我家家风的真实写照。我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在以往的漫长岁月里,读书人是总是与清贫相伴。所以,我祖辈都以“清白家声”自得。我童年的启蒙书籍,并非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是一本《朱子家训》,它又称《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这本书在我家乡一带流传极广,几乎每个儿童必读。或许因为朱先生是江苏昆山人,从事乡村教育,弘扬朱熹理学,著书立说,口碑极好的缘故。
治家格言不长,读起来音韵铿锵,朗朗上口,非常好记,又通俗易懂,深受稚童的喜爱。凭着幼年的记忆,把它抄录如下: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女妾娇,非闺房之福。
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穷苦亲朋,须加悯恤。
刻薄成家,终难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生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智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炊;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童年熟读朱子家训,父辈督促我身体力行。“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每日必做的事。“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吃饭时父母便在耳边念叨,不准桌上撒一颗饭粒,更必须把碗里打整干净。见门外小贩叫卖,父亲便马上说“与肩挑贸易,无占便宜”。提醒我们切勿与小本生意人斤斤计较。看起来,这都是些小事,恰好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事,朝朝夕夕,一点一滴,养成了幼年的良好习性,使我终身受益。
抗日战争爆发,倭寇横行,家乡没有净土,全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白天芦苇荡里躲鬼子,晚上回家想点盏桐油灯已成奢望。父亲为我毛笔抄写大字课本。那时月光真好,照我夜读,读文天祥《正气歌》《过零丁洋》。当我大声朗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两句时,心潮澎湃,父亲一旁喟然叹道:我们誓死不当亡国奴!
一次鬼子扫荡,实施水陆包抄,避乱三日后回家,家中一片狼藉,父亲常用的教学工具书《辞源》《辞海》不见踪迹。肯定是鬼子身边的那些汉奸爪牙拿的,鬼子拿它没用场,除非他是个汉语言专家。当时我的幼小心灵无比憎恨小鬼子,更加鄙视民族的败类汉奸。这种强烈的爱国意识,一直伴随我成长。几年后,我稍稍长大,大家推举我做抗日杀敌儿童团团长,当我接过猎猎的团旗时,仿佛突然长大了,俨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人,在群众集会上宣传抗日救亡的道理。从这件事上,反映出家风对我成长的影响。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家风给了我正能量。后来,我投笔从戎,慷慨走上艰苦卓绝的朝鲜战场。
我的家中除了一个明代的楠木书橱,装满木刻版线装书籍外,就剩下纸墨笔砚了。父亲来川时,特地给我带来几本临帖的册页,是祖父的遗墨,临的是柳公权碑帖,笔力逎劲,功夫匪浅;父亲同时还交我一方端砚,也是祖父遗留下来的。祖父是名驰乡梓的中医,这方端砚,伴他行医数十载,用它研墨写医案,开药方。抗日艰难岁月里,鬼子把西药视为军需物资,严禁流入民间,否则杀头之罪!这时乡间突然霍乱流行,蔓延急速。祖父急忙召来镇上十多家中药材店堂掌柜说:“只要见到我开的方子,不管病家有钱没钱,一律赶紧抓药,没钱的记我名下,由我支付。”祖父这么一说,众店家纷纷响应:没钱的由我们免费!
祖父此举,不知救活了多少濒临死亡的病人,疫情很快得到控制,没有蔓延到人口密集的古镇上来。我从朝鲜战场归乡,镇上天福堂药铺掌柜蔡宇对我说,当年扑灭那场霍乱灾疫,你爷爷慕尧公功不可没。霍乱是传染性极强的疾病,来势汹汹,一旦染上,已是危重之极。许多人避之犹恐不及,而他却不惧传染,步行到乡间病人家中看病。至今那些被他救活的病人,常常来药店叨念他的功德。
祖父留下的这方端砚,不仅是世代书香的见证,也是他老人家济世活人的旁观者。写作之余,我用它研墨写字,抒写性灵,一乐也。孙儿耘耘问我,家中有何传世宝物?我说惟有一方端砚而己。又忙补充说,在当下它不似宝珠瓷器那般走俏,在世俗潮流里,它遭遇冷眼,似不公允。耘耘说,没事,将来给我,我来保存。我心中有几许欣慰。
八十载光阴,绝非弹指而过。回首往事,家训句句在心,家教声声在耳。家风让我知世态,识人心,辨善恶。纵那茫茫黑夜,也从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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