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遗忘的坑洞:东北大坑狗儿与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
在东北平原腹地的一个普通村庄边缘,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大坑狗儿"的巨大凹陷。这个直径约五十米、深达十余米的坑洞,既非天然形成,也非近年所为,而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人工挖掘的蓄水池遗址。半个世纪过去,这个曾经承载着集体理想的水利工程早已干涸废弃,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融入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大坑狗儿"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背后,隐藏着一个村庄与一段被遗忘历史的复杂纠葛。
"大坑狗儿"的诞生源于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1972年冬,公社下达指示要求每个生产队修建蓄水池以确保农业灌溉。当时的村支书王德贵带领全村男女老少,用铁锹、镐头和独轮车,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中奋战三个月,硬是挖出了这个巨大的坑洞。蓄水池建成后的几年里,确实在干旱季节发挥了作用,村民记忆中"水满时能映出整个村庄的倒影"。但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和深层灌溉井的普及,这个依靠雨水积蓄的露天水池很快失去了实用价值,逐渐沦为村庄边缘的一片废墟。
"大坑狗儿"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民间叙事逻辑。在当地方言中,"狗儿"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犬类,而是用来指称那些"无用却顽固存在的事物"。村民为这个废弃工程起的绰号,既带有几分调侃,又暗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命名作为一种文化行为,在这里完成了对官方历史的民间重构——曾经的"红旗蓄水池"变成了今天的"大坑狗儿",宏大叙事在百姓口中被解构为平实的生存智慧。
这个看似无用的空间却在村民生活中扮演着多重角色。春天,孩子们在坑底放风筝,因为"那里的风最听话";夏天,年轻人躲在坑壁的阴影里谈恋爱;秋天,老人们把玉米秆堆放在坑沿晾晒;冬天,整个坑洞变成天然冰场。更有意思的是,村民自发形成的"坑边议事"传统——每当村里有重要事务需要商议,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坑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讨论。这个被官方废弃的工程,却在民间被重新赋予了丰富的功能与意义。
对村里的孩子们而言,"大坑狗儿"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地方。十岁的张小满和他的伙伴们有一套完整的"坑洞探险"游戏规则:谁能摸到坑底最深处那块红色砂岩,谁就是当天的"坑主";坑壁上的各种小洞被他们命名为"狼窝"、"狐仙府"和"宝藏室";甚至连坑边生长的几棵歪脖子树也有自己的名字和传说。在这些游戏中,孩子们无意间完成着对空间的诗意占有和想象重构。人类学家称之为"地方依恋"的现象,在这个废弃坑洞周围生动上演。
"大坑狗儿"也是村庄集体记忆的储存器。坑壁上至今残留着当年挖掘时刻下的标语痕迹——"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虽已模糊不清,却仍可辨认。村里老人总爱指着这些痕迹给年轻人讲"那时候"的故事:如何轮流吃饭昼夜不停地挖土,如何在寒冬里用火烤化冻土,又如何在水池第一次蓄满水时全村庆祝。这些讲述往往以"你们现在的人啊"开头,以摇头叹息结束。坑洞成了勾连过去与现在的物质纽带,记忆通过这个实体空间得以传递和保存。
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大坑狗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身份危机。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孩子们沉迷手机游戏,坑边不再有往日的热闹。前年村委会曾计划将坑洞填平建设文化广场,却遭到老一辈村民的强烈反对。经过激烈争论,最终达成折中方案:保留坑洞,在周围安装护栏和健身器材。这个结果颇有象征意义——旧事物并非总是被新事物取代,有时两者会达成某种妥协共生的状态。
在更广阔的意义上,"大坑狗儿"折射出中国乡村与现代化进程的复杂关系。全国类似这样的"社会主义工程遗迹"数以万计,它们大多既未被列入文物保护名录,也不具备实际使用价值,却在地方集体记忆中占据特殊位置。这些空间如同历史的褶皱,保存着官方叙事之外的民间记忆。对待它们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是全盘否定、选择性遗忘,还是承认其复杂性并从中汲取智慧?
"大坑狗儿"的未来仍不确定。也许有一天它会彻底消失,也许会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又或者维持现状继续充当村庄的"记忆器官"。但无论如何,这个普通坑洞已经超越了其物理存在,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和精神地标。它提醒我们:历史不仅存在于教科书和博物馆,也存在于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空间里;记忆不仅是个人怀旧,更是集体认同的建构过程。
在东北这个村庄,人们与"大坑狗儿"的关系构成了一幅微妙的地域文化图景。这里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只有普通人与一方水土之间绵长而细腻的互动。或许,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空间实践和地方知识,构成了中国乡村最真实、最鲜活的文化肌理。当我们学会阅读这些"无用的"空间,我们也就读懂了普通中国人的生活史和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