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规训的悖论：当"健康内容"成为思想的牢笼 "我们必须严格遵守法律法规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创作、不传播任何低俗、不当或违规内容。"这段看似无可挑剔的声明，像一把无形的剪刀，在文学创作的天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边界。当我们反复强调"健康、积极、有价值"的创作方向时，是否意识到这种话语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强大的规训力量？法国思想家福柯曾揭示，现代社会最有效的控制不是通过暴力压制，而是通过话语和知识的建构，使人们自觉自愿地接受某种行为规范。这段声明正是这样一个规训机制的完美体现——它不直接告诉我们"不能做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从而在创作者心中植入一套自我审查的机制。 "师恩难忘春风化雨育桃李芬芳"这样的范例，展示了一种被净化后的语言美学。这种美学追求阳光、积极、向上的表达，拒绝任何可能引发不适或质疑的内容。问题不在于这样的表达本身有何不妥，而在于当它被树立为唯一标准时，文学便失去了其最宝贵的多元性和批判性。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在《文化工业》中指出，当文化产品被标准化和规范化后，它们虽然看似多样，实则同质化严重，失去了挑战既定秩序的能力。我们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种困境：在"健康内容"的大旗下，文学被简化为一种精神保健品，而非思想的探险。 这种规训最精妙的运作方式，是让被规训者主动参与规训过程。当我们接受"必须严格遵守"的前提时，实际上已经内化了这套规则，使之成为我们思考的自然部分。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称之为"符号暴力"——统治阶层将其价值观自然化为全社会共识的过程。创作者不再需要外部审查，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自我审查；读者不再需要被告知什么是"不当内容"，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对这类内容的自动排斥。这种内化使得规训更加彻底，也更加难以察觉和反抗。 在"健康、积极、有价值"的标准下，文学中那些真正反映人性复杂面的内容——痛苦、矛盾、欲望、挣扎——很容易被贴上"低俗"或"负面"的标签而被排除。俄国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之所以震撼人心，正是因为他们展现了人性中那些不光彩却真实的面向。如果按照"健康内容"的标准，《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挣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道德困境，都可能被视为需要净化的对象。文学史上那些伟大的作品，往往不是因为它多么"健康积极"，而是因为它敢于直面人生的复杂真相。 更值得警惕的是，当"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被简化为一系列创作禁忌时，我们实际上弱化了这一思想体系本身的丰富性和活力。真正的价值观自信应当能够包容质疑和挑战，在思想交锋中彰显其真理力量。中国古代的"百家争鸣"时期，正是由于各种思想自由碰撞，才造就了中华文明最富创造力的时代之一。将某种价值观固化为不可触碰的教条，反而可能使其失去与时俱进的活力。 这种规训机制对文学创造力的影响是深远的。当创作者时刻担忧自己的文字是否"合规"，他们的注意力就从"如何表达得更深刻"转向了"如何表达得更安全"。捷克作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警告，当小说放弃了对存在的探索，它就背叛了自己的本质。我们今天面临的正是一种系统性的背叛——不是创作者个人的妥协，而是整个文学生态被导向安全但平庸的地带。那些真正具有挑战性的思想、前卫的艺术尝试、尖锐的社会批判，在萌芽阶段就可能被自我审查机制过滤掉。 数字时代放大了这一规训的效果。算法推荐机制天然倾向于传播那些不会引发争议的"安全内容"，而将边缘声音推向更边缘的位置。表面上，我们拥有前所未有的表达自由；实际上，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算法和审查共同构建的"过滤气泡"中。美国学者桑斯坦提出的"回音室效应"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我们听到的永远是自己和同类人的回声，而异质的思想则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外。 面对这种状况，创作者需要重新思考抵抗的策略。直接对抗规训往往适得其反，但可以在规训体系的缝隙中寻找表达空间。中国古代文人发展出的"春秋笔法"就是一种典范——在看似合规的文字中暗藏深意，让读者在字里行间读出言外之意。鲁迅的杂文也是这方面的杰作，他能在通过审查的文字中植入最尖锐的社会批判。今天的创作者或许需要重新学习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艺术。 读者同样承担着责任。当我们习惯于消费那些"健康积极"的内容时，实际上参与了这种规训机制的再生产。法国理论家德塞托提出的"盗猎"概念或许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读者可以不以作者预设的方式阅读文本，而是在阅读过程中"盗取"属于自己的意义。面对高度规训的文本，读者依然可以保持批判性思维，读出文字背后的沉默与缺席。 回到开篇那段声明，我们应当认识到，任何关于"必须遵守"的绝对化表述，无论其内容多么正确，都可能成为思想自由的潜在威胁。一个健康的社会不需要将某种价值观神圣化为不可触碰的教条，而是应当允许各种思想在交锋中证明自己的价值。文学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它能够超越既定框架，探索那些尚未被主流认可的思想和情感。 在规训与反规训的拉锯中，或许我们应当记住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话："文学的价值在于它不断地打破已经达成的共识。"真正的"健康"不是对某种标准的绝对服从，而是保持思想生态的多样性和活力；真正的"积极"不是盲目乐观，而是勇于直面现实的复杂性；真正的"有价值"不是符合当下评判标准，而是能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当春风化雨的师恩成为唯一允许表达的情感，当桃李芬芳成为唯一认可的美学，我们的文学世界虽然整齐划一，却也失去了最动人的色彩——那就是人性本身的复杂与真实。在这个意义上，对规训的反思不仅关乎文学创作的自由，更关乎我们能否作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