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炕上人间 东北的冬日,雪片如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偏是那炕上,却暖烘烘的,蒸出一屋子的人情世故来。 炕是砖砌的,面上铺着苇席,席上又覆了一层花布。这布大抵是蓝底白花,或是红绿相间的格子,经年累月,已被磨得发亮。人坐上去,便觉得一股暖气从臀下升起,直透到心里去。这暖气不是凭空而来,乃是灶膛里柴火燃烧的余热,穿过炕洞,将整个土炕烘得温热。东北人管这叫"炕头热",实则热的何止是炕头,连带着人心也一并热了。 张家的老太太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嘴里却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她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那热气蒸开了些,显出几分活泛来。隔壁李家的媳妇抱着孩子来串门,脱了鞋便往炕上爬。孩子才两岁,脸蛋红扑扑的,见了老太太便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门牙。 "哟,这小崽子,倒是认人了。"老太太伸手去摸孩子的脸,孩子却一扭身,躲到母亲怀里去了。 "怕生呢。"李家媳妇笑道,顺手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来,放在炕桌上。 糖是水果糖,包着花花绿绿的纸。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一会,挑了一块红的,剥了纸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她便又有了说故事的兴致。 "那年月啊,比现在冷多了……" 窗外北风呼啸,窗棂上的霜花又厚了一层。屋里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一道道流下来,像是眼泪。老太太的故事从民国讲到解放,从饥荒讲到丰收,炕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那热气始终如一。 王家的二小子蹲在炕梢,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连环画。画的是《水浒传》,李逵挥舞着板斧,煞是威风。二小子看得入神,连母亲叫他吃饭都没听见。直到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吃饭了还看!"母亲瞪着眼,手里端着一碗高粱米饭,饭上堆着酸菜炖粉条。 二小子忙放下书,接过碗来。饭是烫的,酸菜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他扒拉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半个烤土豆,递给坐在一旁的小妹。 小妹接过土豆,剥了皮,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眼睛很大,在瘦小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炕桌中央摆着一碟大酱,一碟咸菜,还有几根大葱。父亲盘腿坐在正中,咬一口葱,蘸一点酱,再扒一口饭,吃得满头大汗。 "今年队里分的粮不够吃啊。"父亲忽然说了一句。 母亲盛饭的手顿了顿,没接话。老太太的故事正讲到土改分田地,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像是在回应什么。 夜深了,外面的雪停了,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进屋里,将炕上的人影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二小子躺在炕尾,听着父亲震天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白天在村口看见的那辆吉普车,听说是公社新来的书记坐的。书记穿着呢子大衣,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 "我长大了也要当书记。"二小子在心里说。 炕那头,小妹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将被子踢开了些。母亲迷迷糊糊地伸手给她掖好被角,又沉沉睡去。 一只老鼠从炕洞里钻出来,窸窸窣窣地爬过炕沿,被老太太养的花猫逮个正着。猫叼着老鼠,跳到窗台上享用去了。月光照在猫身上,将它的影子拉得老长。 炕上的热气渐渐散了,但人的体温还在。这一家子人,就像锅里的饺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天快亮时,父亲起来添了把柴火,炕又热了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